獨白的背影

獨居的江老伯因大量吐血失去了意識，半夜被鄰居叫救護車送到醫院急診室，主治醫師被緊急扣來查看他的狀況，發現他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回診了，原本控制不錯的肝癌復發了，而且已經擴散到其他器官，看來這次是出不了院了，被安排住進了安寧病房。
 
鄰居張伯伯慌了手腳，他自責不知道老江的病情這麼嚴重了，「俺不能替他決定什麼事吧？俺現在該怎麼辦？」張伯伯和江老伯是軍中同袍一同從大陸撤退來台，已像是兄弟般的情誼，看到老江躺在病床上只剩下一口氣，不禁悲從中來，「老江，你病都這麼嚴重了，怎麼都不告訴俺這個兄弟，俺很難過，覺得對不起你，沒有好好照顧你。」滿臉風霜和皺紋的江老伯眼角淌著淚水。

江老伯醒了，「老江，你不要死啊，你死了俺怎麼辦？」張伯伯一生未婚，每年過年都到老江家裡圍爐，總是獻出他擀麵皮包水餃和大滷麵的絕活，讓老江一家三口嚐嚐他家鄉的好味道，但自從老江老婆生病過世後，女兒小真也因為叛逆離家出走了。張伯伯跟江老伯說叫小真回來過年，但每次談到這個話題時，他就把張伯伯趕出去。這十多年來，早已失去年味，每年都只是喝著高梁，配著花生及外面買的下酒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過往軍中生活和誰又走了，總在感嘆中又過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年。

主治醫師問張伯伯，「江爺爺有沒有親人，我們想了解他們的想法及討論後續的治療。」張伯伯嘆了口氣，「老江是有一個女兒啦，不過已經十多年沒來往了，不知找不找得到，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來！」但張伯伯還是答應醫師要幫忙找找看，他也想讓老江生前和女兒好好和解啊，想到這裡，張伯伯又紅了眼眶！

張伯伯試著找小真高中好友詢問，沒想到她們一直都有聯絡，他說了老江的病況，懇請她務必幫忙轉達，要小真和他聯絡，臨走前握著她的手不斷低頭拜託，「請你一定要跟小真說，他爸爸沒有氣她，他一直很後悔把她趕出去，他很疼她的，死鴨子嘴硬，其實很想她，每天都去她房間坐，而且把房間打掃得很乾淨，老江一定在期待小真能夠回家。」說完，頓時老淚縱橫。

江老伯終於醒了，張伯伯高興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老江，你可把俺嚇死了，你死了叫俺怎麼跟大嫂交待啊！」「老張，我也該死了，反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義，不如去找我那死去的老婆還快活些！」張伯伯默然以對，握著江伯伯的手，搖搖頭要他別說了，再說他就要生氣了。

那天傍晚，病房突然來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一時之間，張伯伯沒有認出來，倒是江老伯認出來了，「你來幹嘛？」原來這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就是小真，女大十八變，不只變漂亮了，也變得溫和許多，「我來看你」。「有什麼好看的，我都快死了，不用看了，快走吧！」張伯伯知道老江的臭脾氣，趕緊打圓場，「人家小真現在大著肚子，來一趟不容易，你不要一直趕她走，總要讓她休息一下吧！」江伯伯抿了一下嘴，沒有再說話。後來，張伯伯藉故說要去買飲料給小真喝，讓他們父女單獨談談。

「爸，對不起！」小真先開口道了歉，說完就直掉淚，用袖子不斷拭去淚水，江伯伯原本剛烈的表情，轉為不捨也紅了眼眶，怕女兒看見，側過頭去不忍直視女兒的臉。「阿爹，我要當媽媽了，但我會是個單親媽媽，雖然她爸爸不要她，但我決定生下來自己撫養。」江伯伯的心揪了起來，淚水從眼角滑落。「你想不想看看你的外孫女？」江伯伯沒有回答，但他真的也想看看這個未出世的外孫女啊，只是他已在生命盡頭了，時間是不會等他的！

張伯伯在病房外頭看到這一幕，掩面泣不成聲，為何如此造化弄人，明明父女好不容易重逢，卻又要面對生離死別，他好替他這個兄弟難過又氣慎，如果可以，他情願折壽給老江。主治醫師經過問他怎麼了？他邊哭邊說，醫師回說，「我來想辦法！」「真的嗎？真的嗎？」一付不可置信的表情，「放心吧，交給我！」後來，主治醫師回護理站打了通電話。沒多久，一位醫師推著一台超音波檢查儀，後來跟著一位護理師推著一張推床，一起進到江伯伯病房裡。

「江爺爺，我們要讓你見見你的外孫女喔！」護理師請小真躺在推床上，婦產科醫師開始用超音波在小真肚子上探查，接著把螢幕轉向江伯伯，用手指著螢幕上的影像，「江爺爺，你看，這是你的外孫女喔，這裡是頭，這裡是腳，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你看你看，她現在動得很厲害，見到爺爺很開心喔，現在我讓你聽聽她的心跳聲。」「撲通、撲通。」聽到心跳聲的那一剎那，江伯伯突然哭得不能自己，不斷向醫師說謝謝謝謝，小真也淚流滿面，在場所有人不禁為之動容。

和女兒討論過後，江伯伯決定回家，開始懷著活到看見外孫女出世的盼望。然而有一天，小真去叫江伯伯起床時，發現沒有回應，推開門一看，父親已經跌落床下失去了氣息，緊急送醫早已回天乏術，手中握著一張紙，「小真謝謝你，帶給我生命中最大的禮物，讓我在生命盡頭之際，還能有些盼望，我沒有了遺憾，我要去找你媽了，跟她說我們的乖女兒要當媽媽了，我們也都要當外公外婆了，我們會在天上好好看顧你們的，再見了。」小真痛哭不已，肚子也開始陣痛，一個可愛的女娃呱呱墜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某日尋常的一天，招治阿嬤照例拉著菜籃車到傳統巿場，卻突然失去了意識，被緊急送到醫院急診室，已是呈現重度昏迷狀態，電腦斷層檢查發現她的腦膜嚴重出血，找來神經內科醫師會診，醫師檢查後嘆了口氣搖搖頭，「婆婆的情況很不樂觀，腦死的機率非常高，要趕快聯絡家屬！」
 
  社工師在阿嬤隨身包包裡找到一個聯絡電話，撥通後是一個男聲，「我們這裡是某某醫院，請問您是張招治婆婆的家屬嗎？」電話那頭略為遲疑了一下，口氣有些不悅，「我是她兒子，你們有什麼事嗎？」「是這樣的，因為您母親在巿場昏倒，被送來我們醫院，影像檢查發現她腦幹嚴重出血，情況十分危急，有生命危險，我們希望您可以儘快趕來醫院一趟。」「什麼？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不會是詐騙吧？我可是先告訴你，我啊是沒錢的窮光蛋喔！」「張先生，您還是快點來醫院吧，我會在急診室等您的！」聽到社工師焦急的口氣，他的心頭怔愣了一下，才想到這幾天的眼皮直跳，一直心神不寧，難道就是徵兆？

跨上他那台破舊的摩托車，急駛往醫院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說什麼很嚴重有生命危險，會不會是我老媽和醫院串通想要我去看她的藉口？」雖然心裡這麼想著，但不安的念頭還是像車行的速度，不斷浮現在腦海裡，眼角不知不覺間隨著加速的心跳湧出了淚水，他又更加快了些速度。

他拉開了病床的圍簾，看到躺在急診室觀察區的母親，身上插滿管子，才驚覺怎麼不是他記憶中的母親了，她不是一頭黑髮嗎？怎麼現在竟滿頭灰雜亂髮？他任由思緒飄盪，想驅散眼前令人不安的現實，但母親身上的維生儀器聲，一再喚醒他那顆想逃避的心，才想到原來他已經好久沒回家了，也未曾好好看過母親變蒼老的容顏。

他想伸手摸摸母親的臉，危顫顫的手透露著他的自責與悔恨，一觸碰到那張滿是風霜皺紋的臉，他的眼淚瞬間決堤，「阿母，我是阿誠，我回來啊，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不是一直在等待我返來嗎？」母親的眼皮動了動，像是想要努力睜開眼，無奈卻徒勞無功，看見母親眼角泛著淚水，想用指尖輕輕為她拭去，卻反而讓母親的淚水從臉龐滑落。

醫師過來向他說明病人的狀況，「您母親已經趨近腦死狀態，最晚明天就會宣判，您想要讓您母親住進加護病房觀察，還是住到普通病房陪伴她最後一夜？」阿誠大大倒抽了一口氣，淚眼模糊地告訴醫師，「就讓我陪母親到最後吧！」說完後向醫師深深一鞠躬，淚水滴落地板，碎裂成片，就像他被撕裂的心。

阿誠坐在病床邊陪著母親，儀器規律的聲音令他心煩，把社工交給他的母親皮包拿來翻找，他不知道究竟想找到什麼，就只是想看看母親隨身都攜帶那些東西，一打開東西少得可憐，一個裝著少少錢的零錢包，還有一本不知是什麼東西，他拿出一看，是一本裝滿了母親對他記憶的相簿，從出生到高中，離家就沒有再拍過照片了，那本相簿不知被母親翻閱了多少次，早已嚴重磨損，原來母親都是藉由撫摸照片來思念他，他的臉已不再清晰完整了，那是母親對他思念的重量，淚水再度決堤，怎麼母親變得這麼矮小，印象中的母親不是這樣的啊？

他爬上母親的病床，抱著母親，想到他小的時候，晚上怕黑睡不著，母親也像這樣抱著哄著他，他也緊緊摟著母親在她的臂彎安穩地睡去，「阿母，你不要驚怕，你好好睡，我會在你旁邊，以前細漢是你保護我，現在換我…來保護你啊！」說完，淚流滿面哽咽地輕輕啜泣著，在心裡一遍遍喊著：「阿母，我很想你，我真不孝，這麼才想到你對我的好，已經太遲了，我來不及報答你，你會原諒我嗎？」他一夜未眠，想起了過往和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怎麼辛苦一個人把他拉拔長大，這些回憶像思念一樣汨汨而出，他在母親耳邊說著笑著哭著，每個回憶都像把利刃狠狠插進心裡，原來他錯過了這麼多，卻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那種慟讓他悔恨不已。

窗外的光線從簾幕縫隙隱隱透了進來，天已經亮了。

醫師和護理人員一起走了進來，醫師用筆燈照了母親的瞳孔並量量她的脈搏，神情嚴肅地告訴他，「您母親已經過世了，請節哀！」阿誠將母親摟得好緊好緊，這是他最後短暫可以感受母愛的機會了！

美香一直以為可以陪著兒子長大，即便罹患了乳癌，仍勇敢積極抗癌，就是為了能看到兒子的成長，但當醫師告訴她，乳癌復發而且轉移了，她躲到廁所大哭，她不是為自己哭，是為了沒辦法信守對兒子的承諾而哭，「媽媽，你要趕快好起來喔，晚上沒有你陪我睡覺，弟弟怕怕。」她笑中帶淚對兒子說，「媽媽會勇敢的，弟弟要乖乖等媽媽回家喔！」
 
這些話猶言在耳，如果兒子再跟她說同樣的話，她已經沒有信心，這次她不得不對兒子毁諾了，她哭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忘了時間，推開廁所大門走進醫院大廳，才發現人潮早已散去，外面的天空暈染出了墨色。

她突然想到還沒接弟弟下課，跳上計程車，車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美香愈想忍住淚水，視線卻愈來愈模糊，她不能讓弟弟看到她的怯弱，不能讓一個才六歲不到的小孩子替她擔心，車子接近目的地時，在一百公尺外下車，收拾好心情後才快步走去。

弟弟一直站在幼稚園門口等，一看到美香就飛撲過去，淚眼汪汪，「我一直等一直等，以為媽媽不要來接我了，是不是我今天吃早餐時不乖，所以不要我了？」說完大哭起來，美香淚水也止不住，用力抱住弟弟，「是媽媽對不起弟弟，媽媽忙到忘了時間，媽媽最喜歡弟弟了！」她要怎麼告訴弟弟無法再照顧他的事呢？美香暫且把心酸吞了回去，「我們今天就去吃你最喜歡的漢堡薯條炸雞吧！」弟弟一臉不可置信，「你不是說不可以吃嗎？真的可以嗎？」「今天要吃什麼都可以喔！」弟弟主動牽起了美香的手蹦蹦跳跳拉著她往前走去！

弟弟在美香背上睡著了，揹著他一步步爬上公寓的樓梯，這應是她最後一次揹弟弟了，腳步變得沈重起來。進屋後，把弟弟安頓好睡覺，回到客廳拿起了手機，傳Line給前夫問他方便說話嗎？沒想到對方立刻回覆且主動回她電話。「小香怎麼了？弟弟的事嗎？」前夫還是用小名稱呼她，她深吸一口氣，「不是的，但也可以說是，該怎麼說？我乳癌復發了，沒辦法再照顧弟弟了，麻煩您可不可以和太太商量一下，把弟弟接過去，以後由您來照顧，真對不起，我沒有信守承諾。」

對方沈默了一會兒，遲滯的空氣令人難受，「沒問題，這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我會好好照顧弟弟的，倒是你的身體要不要緊，需要我幫忙嗎？你儘管開口。」美香一時哽咽說不出話，「謝謝您，您願意照顧弟弟是最好的幫忙了！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您了，再見！」匆忙掛斷電話，怕再說下去，她會崩潰大哭，前夫是心軟的人，不能給有了新家庭的他帶來更多困擾，何況離婚時執意逞強要一個人照顧弟弟，還說會好好陪他成長，當時信誓旦旦的承諾如今看來那麼自不量力。

那天天空下著雨，弟弟緊緊摟著美香不放，「我要跟媽媽在一起，我不要跟爸爸住！」「爸爸會好好照顧你，還有新媽媽也會疼你喔！」「那媽媽你不疼我了嗎？為什麼你不要我了？」美香語塞了，「媽媽最疼你了，只是媽媽沒辦法再照顧你，爸爸會帶你來看媽媽的，如果……」她說不下去，她再給不起任何承諾了。此時，前夫的車子剛好抵達，他和妻子下車幫忙把弟弟的行李和玩具放進後車廂，美香放開了弟弟的手把他交給前夫，懂事的他忍著淚跟著爸爸爬進車裡，車門關上那一剎那，美香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弟弟看到媽媽在哭，不斷拍打車窗哭喊著要下車，美香強忍住跑過去的衝動，車開遠了，手上的傘早已從手中掉落，站在雨中淋了很久的雨，直到體力不支倒地。

美香感冒引發肺炎住院，肺炎得不到控制，身體十分虛弱無法進行化療，病情急轉直下，醫師建議她轉安寧病房，她不甘心，不能陪著弟弟長大是她心裡巨大的遺憾，更令她無法放下的是，弟弟是不是會漸漸忘了她，想到這裡，美香的心一陣痛楚，但卻無從也無力對抗，只能默默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前夫帶著弟弟前來探視，她清醒時間愈來愈少了，那天她望向窗外，一棵茶樹開滿了白色山茶花，她指給弟弟看，他知道那是媽媽最愛的花，媽媽告訴過他，學植物科學的爸爸曾在茶樹園工作，她去參觀時認識了擔任解說員的爸爸。

她累了，又昏迷了過去。愛畫畫的弟弟趁著美香睡著時，拿著畫本到茶樹前，用彩色筆畫了起來，沒想到突然下起了雨，畫本上茶花被暈糊不見了，全身淋溼的他大哭了起來，美香的主治醫師經過，把弟弟擦乾，又衝去剪下一朵茶花插在玻璃瓶裡，交給弟弟拿去給美香，哭紅雙眼的他突然笑了，「謝謝醫生叔叔，我媽媽一定很高興，我要趕快拿去送給她！」

美香醒了，看到弟弟手上捧著一朵茶花，一旁的醫生說了弟弟的事，她又難過又感動地哭了起來，但她卻連抱住弟弟的力氣都沒有，弟弟把花放在桌上，過去抱住了美香，「弟弟，媽媽對不起你，沒辦法再照顧你了！」「媽媽，沒關係，我會照顧自己，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吃飯自己洗澡了喔！」弟弟又拿出了畫本，上面畫的是他被美香和前夫牽著，一起走在和前夫認識的茶樹園裡，「媽媽，我不會忘記你的，你也不會忘記弟弟吧？」美香虛弱地笑了，笑得很開心，「弟弟，你永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寶貝，媽媽愛你！」

夜裡，又下了好大一場雨，窗外茶樹的茶花全被打落了，泥地上滿滿的落花都沾染了污泥，只有美香病房這朵茶花還好好地插在玻璃瓶裡，兀自美麗盛開著。清晨時分，美香臉上掛著放心的神情，走了！

那天和阿母外出買東西回來，在樓下洗衣店門口遇到一個中年婦人，覺得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但阿母一下子就叫出她的名字「yoko」，她向yoko介紹我是小兒子，以前常去她剃頭店剃頭，yoko仔細端詳了我的臉，「我攏抹認ㄟ啊，已經這大漢啊，真正是呼囝仔追到老！」yoko都已經當阿嬤了，身邊還多了個小毛頭，記憶就這樣打開了縫隙，被快速吸納進童年的回憶裡。
 
會去這家沒有店名的剃頭店，當然是由阿母帶去的，街坊鄰居都稱這家店為「yoko的剃頭店」，或直接以「剃頭店」來稱呼，在那個時代，走路可以到的距離也就只有這家，不用多做說明，大家都知道。剃頭店是住家用木材往外延伸加蓋出來的，漆成淡藍色的，外頭種了一棵偌大的石榴樹。

月底總有為數不少的國中小學童擠進這家小小剃頭店，一個個都坐在木頭椅子上排隊等候，排在裡面的有掛在天花搖搖晃晃的灰綠色電扇可以吹，咔啦咔啦地轉著，看久了還有點怕會不會從上面就掉下來了。有時人數太多還要排到外頭來，窮極無聊的排隊時間，就手賤摘了一顆石榴，說實在的不好吃，果實小小的還有點酸澀，吃沒幾下就往石榴樹下丟棄，幻想會長出小小石榴樹來，或許是為了減少偷摘行為的小小罪惡感。

一開始去剃頭店剃頭的時候，身高還不夠，根本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還要在椅子兩邊寬寬的扶手上，橫放架上一塊長形的洗衣板，才能讓yoko阿姨幫我剃頭毛，但從開始對這家剃頭店有記憶以來，我總是害怕去剃頭，真要問我說為什麼怕，我也說不上來，一坐上那個椅子總是坐立難安，其實等待的時候就開始緊張了起來。

我一顆頭總是不能好好地固定在一個位置，一下子歪向右邊，一下子又歪向左邊，但好像以歪向右邊居多，再不然就是會往前方低頭，總要yoko阿姨時時提醒我要把頭擺正，不過都不太管用，最後還是要她出手直接幫我喬正。後來想想會有這樣的行為，並不是怕剃頭這件事，而是害怕剃頭時看著鏡中的自己，以及偶而不經意地與幫你剃頭的人的視線接觸，那時的我是羞怯甚至有些膽小。

每次去剃頭，我不用開口要剃什麼的頭，一坐上去，白色大圍巾套上綁好，yoko阿姨拿起推剪立刻就剃了起來，那時還有髮禁，國小國中高中要剪什麼樣的頭都有規定，加上她大兒子與我同年，要理什麼頭，不由分說，當然照規定來，而且理我們這些學生頭還用不到剪刀，一把推剪就能輕鬆搞定。

有時去剃頭，yoko阿姨一邊幫我剃頭，一邊扯開大嗓門往屋裡喊，「阿志啊你嘛卡認真卡乖這咧，你看人阿和呷哩啊乖，讀冊嘛真認真，你嘛跟人學一下，你以後是嘛做撿角的囝仔喔，你擱敢印嘴印舌，稍等你老娘就拿休柴啊尬你速下去！」每次聽到yoko阿姨這麼說，我都感到不好意思，耳根子一下子就紅了，眼角餘光看到她兒子向這邊做了個大大鬼臉，我更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心想不知他是對我還是對yoko阿姨不滿的抗議，「死囝仔，阿和你稍等一下，我先進去打囝仔！」只是阿志早一溜煙逃了，yoko阿姨又若無其事回來幫我把剃到一半的頭剃完。

那時剃個頭好像才二三十塊，我幾乎都不在那邊洗頭，從剃頭店走回到家也只要幾分鐘的路程，再者洗頭還要再多加十塊錢左右！每次剪完頭髮後，yoko阿姨照例都會問，我總搖頭說不用不用，而且顯得有點尷尬，也不知在尷尬些什麼，或許是出於自卑心態吧，yoko阿姨都只是笑笑沒說什麼，打開裝了痱子粉的扁圓塑膠容器，拿出沾了痱子粉的毛球在我的脖子及鬢角處輕輕拍落，然後拿起刮刀把後頸及鬢角的毛髮刮除，有時刮刀不利了，她會拉起掛在理髮椅扶手旁一片長長的皮製物，然後把刮刀在上面來來回回刷幾次，刮刀一下子就恢復它的原本的銳利度。不知為什麼，我卻很享受刮刀刮在皮膚上的感覺，麻麻刺刺的，這時我反而能安份地固定不動，或許是怕被刮傷，也或許是這時可以低著頭不用與人有視線的接觸。

說個笑話，有一次剃完頭，yoko阿姨並沒有問我要不要洗頭，而是直接說：「走，我幫你洗頭！」我用力搖頭說不用，還跟她說我沒有帶洗頭的錢，她說沒關係啦，今天算你免費，我半推半就下體驗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洗頭服務，其實洗頭的時間很短，平頭也沒有多少頭髮可洗，坐在木頭椅子上往前低著頭，yoko阿姨先擠了一些裝在塑膠瓶洗髮精在頭上，再用全手掌在頭頂抹個四五圈，然後再用力抓個幾下，最後沖水就大功告成，整個過程應該不用三分鐘，yoko阿姨還要用吹風機幫我吹乾，我推辭直說用毛巾擦乾就好了。

坐在椅上擦乾頭髮時，yoko阿姨突然很正經地對我說，「你暗暝捺出去玩時，千萬嘸使用手指月娘喔，哞A被月娘割耳朵喔！」我一頭霧水，但還是怯生生地回答了聲「好」後，很快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從口袋裡拿出錢交給yoko阿姨，出了剃頭店就快速跑回家去。

晚上吃飯時，阿母問我耳朵為什麼被割傷了，我心頭一驚，才想起白天yoko阿姨所說的話，我是真的有用手指過月娘，難道真的被月娘懲罰了？我把yoko阿姨告訴我的事情跟阿母說，一臉哭喪快要哭出來，阿母笑了笑摸摸我的頭，「沒關係喔，只有一點點受傷而已，你等一下出去玩時，就跟月娘說，你不是故意吔，以後你不會跟用手指啊，你會做一個乖囝仔就好啊，沒代誌沒代誌！」那天吃完飯後的暗暝，我一個人偷偷跑出去不敢讓別人看見，抬頭向月娘好好道歉了！

後來，父親被客戶的支票跳票倒債一百多萬，導致生意失敗，象徵「家」的房子被法院貼了封條查封拍賣，我們過了一段不算短的租屋歲月，而且也常常因為付不出房租，被迫一再搬家。在這段時間裡，每次去剃頭時，yoko阿姨也總會關心地問起我們家的狀況，當時年紀還小的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羞於回答，後來索性不去那邊剃頭了，免得尷尬無言以對！

每個過往的時代都有屬於當時特有的氛圍，隨時年歲增加，或遺忘或深埋在記憶深處，有時巧遇了當時的人事物，總會勾出往昔記憶的時光歷歷，不一定美好，也或許回憶片斷不完整，縱使只是吉光片羽，但屬於那個時代的印記，也早已深深烙印在生命中，也是形塑成為現在的你的人生歷程，是無法輕易抹滅的！

媽媽買了二碗餛飩麵回來當晚餐，只要她每次買這家麵攤的麵食回來，都會告訴我說，「這是去你阿哥最愛吃的那家牛肉麵店買的。」她說這家麵店以前是在306客運總站轉角附近，後來突然有天不再開門做生意了以後，也不知是不是換地方了，也沒張貼遷移公告，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了。但某天，母親騎著摩托車要去雞蛋批發處買雞蛋，偶然發現那家麵店已經重啟爐灶，寄居在一間宮廟牌樓下，簡單搭建了一方小小的空間，繼續賣麵的生意！
 
對於這家麵店，我印象中的店家和真實好像有點出入，不是空間位置，而是對於賣麵的老板，總記得這家麵店當時是以木製建材所搭建而成的，整個立面並不寬，店面面向馬路，門面是以柏油塗製而成的黑色，也沒有店名招牌，而是在一塊淺灰色的圓形鐵片上，以紅色油漆在在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麵」字作為標示而已，但縱深很長，沒有擺放桌子，在兩側的牆面上牢牢釘著二片長長有點厚度的木板當成桌面，椅子則是像辦桌的那種四腳鐵椅，所有的人就面對著白牆，吃著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剛端上桌熱騰騰好吃的麵。

而我記憶中所記得的麵店老板，好像是位外省的老伯伯，身材微矮胖，長年都穿著短白薄衫，脖子掛著一條白色的毛巾，頭上則戴著繡有國旗的棒球帽，一手持著竹製長柄勺的撈麵勺，一手拿著長長的一雙筷子不斷攪動剛丟入熱滾滾熱水裡的一坨坨麵條，然後用撈麵勺將麵撈起倒扣進置於他面前的碗裡，再丟進幾片菜葉入撈麵勺滾燙一下後，最後撈起輕疊放在麵上，成了一碗最基本的陽春麵，這家牛肉麵是不加蔥花的。

這家麵店的麵偏有嚼勁，不會太軟爛，而且都是細麵，我小時是不能吃牛肉麵的，我記得我都是點魚酥麵吃，老板會從攤子的上層拿下一大包魚酥，然後抓了一把放進麵裡，等端上桌時，泡在麵裡的那一面，吸了麵湯汁，變得有些澎脹鬆軟，一口吃進去，即有酥脆也有軟甜的雙層口感。湯汁所呈現的是一種清透的淡棕色澤，湯汁的表面則浮泛著一層薄薄的油亮油亮，擔綱主角的麵條和其他配料則微微壟起於湯汁之上，熱氣蒸騰、香氣飄散，還沒開吃之前，先湊近讓鼻腔飽聞一頓，接著才從一旁紅色塑膠長桶罐拿起筷子，麵都還沒就口，嘴就先圈成噘型了。

裝麵的碗也有小小學問，是大碗公的大小，碗的顔色是呈現灰白色，在碗的邊緣還有圍有一圈藍色，外緣的碗底還印有一個製作此碗商家的紅色標記，拿起來還有點沈，不過卻不顯燙，大人可以用手指扣住捧起整個碗，吸吮美味的湯汁，小時候想學大人拿起來，卻只能用兩手端起後小小啜飲一小口就快快放下，實在太自不量力，對當時的我實在有點太重了。

後來，隨著頻繁搬家，以及長大就學，這家麵店消失一事，我根本沒有注意到，或許是生活裡有太多煩心的事，所以也無暇去關心，就這樣物換星移，麵店的舊址更早已改建成了高樓大厦，我常常經過，卻也未曾真的想起舊時回憶，像是從我生活中消失了一般，彷彿被封印了起來，未曾存在過一樣。

有一天，騎著摩托車載母親去買雞蛋，就在轉進宮廟的牌樓底下時，母親拍了拍我的肩，用手指給我看旁邊的一家麵攤，她告訴我說這家麵攤就是之前在306公車總站旁你哥愛吃的那家麵攤，我說那我們等一下買完雞蛋就來吃吧！

我點了陽春麵，沒有點魚酥麵，想嚐嚐最原始的味道，母親照例點了她最愛的餛飩麵，又切了一些小菜，有豆乾海帶滷蛋，舀上一杓辣椒醬，放在小菜切盤邊緣當作沾醬，這家麵店的傳統辣椒醬很對麵的滋味，當然也在我和母親的碗裡各加了一小杓進去，原本不餓的胃袋一下就被加辣的味蕾打開來了，準備好好收納麵的美味。

吃的過程中，我不只細細品味麵的滋味，也用眼睛觀察了這家麵攤，只用一座不大的遮雨棚面積充當店面，因此裡面只容得二張桌子而已，桌子則舖上了大紅繪有牡丹花的塑膠布當成桌面，上面只簡單擺了筷子桶和辣椒罐，送上裝著麵的碗時，好像比我記憶中的小了些，想來也是，再來這家麵攤吃上這一碗麵，都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老板也不是我記憶中的那位外省老伯伯，而是一對老夫妻在賣這一碗我記憶中的麵，一旁還有他們的孫子在幫忙著，雖然攪動麵條的長筷子還是竹製的樣式，但煮麵的撈麵勺早已替換成不锈鋼的材質了，招牌也換成了一座小小直立式有燈箱的「牛肉麵」三個字，往昔的記憶已不復見在麵攤的陳設與空間裡，唯有存在面對這一碗麵的氣味和賦予的意義裡！

付了帳臨走前，老板娘向母親問起，「這個是你以前那個常常去麵店吃麵的後生喔？已經這大漢啊！」母親輕輕地笑了笑，「不是啦，這個是我的小兒子，以前那個是我的大兒子！」她並沒多做解釋，我大哥早已經不在的事實。

騎車回家的途中，母親解開了我的疑惑，原來我的記憶沒有錯，原本這家在舊址的麵攤是由外省老伯伯在賣沒錯，而現在的老板娘就是當時在麵攤幫忙的，外省老伯過世後，麵攤結束營業關起來了好一陣子，後來是因為她的先生工作受傷，無法再出去做粗活，老板娘才和先生商量決定重操舊業，但舊址已被賣麵老伯的兒子賣掉，他們只好另尋他處，重新一點一滴慢慢地摸索出來。

老板娘曾告訴母親說，剛開始時真的很辛苦，怎麼做都做不出外省老伯伯煮出來的好味道，還好顧客都很死忠也很容忍，即使味道不對還是很捧場，甚至每個人都不吝給他們提出建議，當時才二十多歲的小姐，如今都已成了一頭華髮的阿嬤了，即使兒女都要他們不要做了，太辛苦了又賺不了多少錢，但她卻堅持做下去，「很多人從年輕吃到老，都是幾十年的老顧客了，如果我們不賣了，他們吃不到這一碗麵會很失望的！」

「沒想到，時間都已經過那麼久了，她還記得你阿哥啊！」母親的話隨著騎車的風速飄進了我的耳裡，我的眼眶一陣溼熱，微轉頭向母親說：「媽，下次我們再一起來去吃麵吧！」母親一下子就回答我，「好啊！」

那是一碗承載著母親對大哥思念的麵，也是一碗二十多年後還可以證明大哥曾經在這世上短暫走一遭的鮮活記憶！

左手臂上有一個豆大的凸起疤痕，近三十年來時不時就隱隱作痛著，近來卻感覺到痛的頻率愈來愈高，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其實那夜你離去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不時浮現，原來人生步入中年，連回憶都變得濃了起來。
 
你小時候很愛哭，每天一到晚上要睡覺時就會哭泣，怎麼安撫都沒有用，搞到你爸爸媽媽都精疲力盡，直到快要天亮了，你才終於沈沈睡去，但爸爸又要出門上班去了，媽媽也要起來幫爸爸準備早餐，長此以往，實在感到有些疲累不堪。

著急的阿嬤就去求神問卜，問問神明為什麼你每到要睡覺時就會哭，神明告訴阿嬤說，你出生的命格本來就比較「貴氣」，所以小時候會比較難帶，要我們多多注意，生活中儘量不要讓你接觸到婚喪喜慶的事，你哭泣的狀況就會改善了。

所以每每遇到路旁有辧喪事或是神明遶境的活動，總是帶你繞遠路或是要把你的眼睛遮起來，甚或去參加告別式回來也要先全身洗淨後才能碰你，連帶回來的回禮毛巾也不能讓你接觸到或使用在你身上。只是大家都想不透的是，不接觸喪事還能理解，怎麼連喜事也不行啊？

有次不知誰鐵齒帶了一小盒喜糖回家，當晚你又哭泣不已，嚇得隔天立刻把那盒喜糖拿出去丟掉。後來大家都不敢不信邪，不只不能帶你參加喜宴，就連帶回來的喜餅盒，別說打開給你吃了，連放在家裡讓你看到也不行，不過說也奇怪，自從神明的「貴氣」說後，大家配合改變了儘量讓你少接觸婚喪喜慶的生活模式後，你夜裡哭泣的次數也就真的減少許多了，大家都為此感到高興而鬆了一口氣。

你從小就聰慧，功課會自己寫好不用人盯，字跡工整地不像個小朋友寫的，注音符號英文字母也早早就會背誦，早上起床上學也從不賴床，自己會收拾好書包，還不忘提醒媽媽不要又忘了你別在胸前的手帕，不只如此，你也甚為貼心，常常搶著幫媽媽做家事，會站在小板凳上洗碗外，還會幫忙折衣服，你早熟的簡直像個小大人！

當時你小小的年紀，童稚的眼神裡卻似乎藏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神情，小朋友不是應該天真活潑嗎？怎麼感覺你好像總是有著好多好多的重重心事。原本一直無法讀懂參透你眼神所透露的，直到你真正離開我們後，我好像突然想通了一些些，或許你早已預知你的死亡記事，知道你這一世只能陪我們短短的五、六年，所以想要在這短暫的人生裡，用盡全心地付出你所能給我們的，但我們當時卻沒能意識到，或許你在這一世跟喜餅無緣，就應該知道你不會留在我們身邊太久，而應該給你更多愛才對。

從你出生就疼你的爸爸知道你很怕黑，所以夜裡才會常常哭泣不已，所以你走的那天，他牢牢地牽著你的手不願放開，一路上陪著你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只是不想再讓你感到孤單害怕。

明明對你們三個姐妹都是公平對待的，但自從你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有辦法疼到你了，只是我不知道有沒有把應該給你的愛，公平地分給你的表姐和妹妹，只是對你的虧欠是怎麼也永遠永遠都無法彌補了。
你們小的時候，我最常帶你們三姐妹去書局逛逛，尤其愛買筆給你們，你走後的一年內，有時自己去逛書局，看到可愛的筆或文具，想都沒想就買了三份回家，給了你表姐和妹妹各一份後，看著手上多的這份，這才想到你已經離我們而去了，我都尷尬地告訴她們，下次去金寶山看你的時候要送給你的，其實沒告訴她們的是，我一直不願相信，你已經離開我們身邊的事實。

即使你走後過了多年，有時獨自到書局看到可愛的文具，還是免不了會想起，如果是你會喜歡那一款，總是會拿起來看了看，才又放回原處，其實你如果還在世，應該也大到不會再喜歡這些可愛的文具了，搞不好還會跟我嫌幼稚呢。

記得有一次，騎著機車載你表姐和妹妹到三重的誠品書店逛逛，告訴她們我去看看書，要她們去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二個姐妹就牽著小手蹦蹦跳地走去文具區東瞧西瞧，看到喜歡的東西，她們都會拿著跑來或是拉著我過去看，問我可不可以買，我很少拒絕她們，都被阿嬤唸說我太寵她們了，不知是不是我有把應該給你的那一份疼愛分給了她們，才會被說我太寵她們了。

買完東西後，都會帶她們到一樓的速食店去坐著休息吃東西，二姐妹高興地把所買的戰利品拿出來放在桌上一一檢視，你表姐拿起一樣東西不經意地說這個東西庭庭一定也會喜歡，你妹妹突然間紅了眼眶，原本深深埋起不敢輕易觸碰的話題，一旦挑起卻令人難以承受，二姐妹變得安靜不說話，我側頭問她們，你們是不是想庭庭了？

她們雖然沒有開口回答我，只點點頭後眼淚就直掉，二個稚嫩的臉龐或許還不知死亡的真正意義，但卻知道你已經離開很久都沒有陪她們一起玩了，我告訴她們，庭庭已經和爸爸去天堂了，你們淚眼汪汪不解地問我，那他們會回來看我們嗎？當下我無語了，盈滿淚水的眼眶不想讓眼淚落下，微微抬頭望向大片落地窗外的天空，「庭庭，我們都很想很想你，你在另一個世界有聽到我們對你的思念嗎？」

你不太愛親人，每次叫你親親叔叔，都要央求半天，你才願意給一個輕輕的吻。你離世那天晚上，下樓來請我用電腦幫忙完成功課，我又作弄你要你親叔叔一下，那天你卻沒有拒絕或遲疑地很快地親了一下我的臉頰，給我一個好大的獎勵喔，讓我喜出望外，卻殊不知或許這就是你在向我道別的訊息，我應好好地讀出你眼眸裡的暗示才對，你在我的臉頰留下輕吻的地方，至今仍有你隱隱留下的感覺。

剛躺下沒多久，樓上傳來猛烈的爆烈聲響，衝上去發現火舌不斷從敞開的大門竄出，大聲呼喊你的名字，沒有聽到你任何的回應，想要衝進去，熱焰的惡火形成一堵不斷往外推的牆，我根本無法靠近，最後頹敗地被火舌在我手臂上留下了一個再也無法撫平的傷痕。

如今，你的表姐和妹妹都已在多年前嫁為人婦，也都生了一個可愛的寶貝，升格為人母了，我代替她們的父親牽著她們的手，把她們託付給她們的另一半，但這個角色我實在受之有愧，當會場的大門一推開，挽著她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上紅毯時，突然想起了你以及那些過去種種的艱難往事，在她們的婚禮上總是情不自禁地讓淚水決了堤。

不知你在另一個世界裡結婚了沒？爸爸有沒有像我牽你表姐和妹妹的手，也一樣牽著你的手走上紅毯，把你交給另一半，他是疼你的，才會決定牢牢牽著你的手到另一個世界去，我猜想他一定會痛哭不捨，你結婚後他也一定會很寂寞，記得有空要回去看看他喔！

也或是你已經再度回到人間了，也不知道你結婚了沒？叔叔很希望你也已結婚嫁為人婦了，而再回到人間的這一世，是投胎到一個好人家，有著更多的疼愛，可以彌補前一世我們來不及給你的疼愛，更希望我曾經去參加過的喜宴裡，你就是其中一場喜宴的新嫁娘，讓我有機會好好地祝福你，有機會透過收到的喜餅分享你的喜悅，讓我們的遺憾可以少一點淡一點，讓我們的緣份就停留在上一世，不要再繼續了，你要在這一世結更好的緣，有一個沒有我們的更好的未來。

有些記憶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去，有些記憶卻會隨著年歲更為濃烈，一把無名火將記錄回憶的相簿都燒成了灰燼，但對你的記憶卻像底片般，時不時就會突然地顯影沖洗出在生命的某些時刻裡，即使三十多年過去了，人生也彷如一瞬，我依然把對你的深刻回憶放在心裡某一個專屬的角落，好好地保守收藏著，謝謝你在我生命中所留下的印記，叔叔想你。

左手臂上有一個豆大的凸起疤痕，近三十年來時不時就隱隱作痛著，近來卻感覺到痛的頻率愈來愈高，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其實那夜你離去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不時浮現，原來人生步入中年，連回憶都變得濃了起來。

左手臂上有一個豆大的凸起疤痕，近三十年來時不時就隱隱作痛著，近來卻感覺到痛的頻率愈來愈高，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其實那夜你離去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不時浮現，原來人生步入中年，連回憶都變得濃了起來。

左手臂上有一個豆大的凸起疤痕，近三十年來時不時就隱隱作痛著，近來卻感覺到痛的頻率愈來愈高，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其實那夜你離去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不時浮現，原來人生步入中年，連回憶都變得濃了起來。

左手臂上有一個豆大的凸起疤痕，近三十年來時不時就隱隱作痛著，近來卻感覺到痛的頻率愈來愈高，原來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其實那夜你離去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不時浮現，原來人生步入中年，連回憶都變得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