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說再見

蔡醫師宣告了阿梅的死亡後,心情沈重不已,騎著單車用力在河濱奔馳,這是行醫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病人用說「再見」來向他道別!

阿梅是蔡醫師的病人,她十多年前得了乳癌,局部切除術後由蔡醫師接手化療,之後阿梅就一直在門診追蹤,追蹤即將滿五年準備宣佈她康復之際,卻發現癌細胞復發了,只得進行更大範圍的切除,一側乳房全切,另一側乳房部分切除,術後仍還是免不了需要再次化療。阿梅原以為幾年前就化療過,應該不會那麼辛苦才是,沒想到化療的副作用不減反增,掉頭髮不說,她是不在乎外表,但嘔吐和嘴破卻讓她吃足了苦頭,他跟醫師說她一定要撐過去,年幼的女兒還要她照顧。

又經過了五年,她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蔡醫師門診,深怕又聽到不好的消息,不好的念頭不斷在腦海裡打轉,緊張的心跳聲大到自己都聽得見,只見醫師眉頭舒展對她說:「恭喜你,經過五年的追蹤,沒有再發現癌細胞!」阿梅當場喜極而泣,這是她輩子聽到最好的消息了,也是她生命中極少數的好消息。

只是上天還是跟阿梅開了個大玩笑,康復一年後的某天她發覺部分切除那側乳房似乎又有些異樣,經過檢查發現癌細胞已擴散至其他器官,這次的癌細胞來得又兇又猛,已無法再治療了,阿梅沒有哭,默默地跟醫師說知道了,失神地走出診間,走著走著迎面撞上醫院大片落地窗,她痛到才有了現實感,淚水此時滑落臉龐,但她沒有怨歎,只是坐在醫院角落的長椅上默點咀嚼她的人生。

阿梅家境不好,從小就叛逆,高中一畢業就離家獨立生活,本以為只要努力就可以了,她的確很努力,但個性好強很多事情不願意妥協,處處受到責難,工作不算順遂,也沒交到什麼朋友,心裡孤獨不已,覺得偌大的城巿竟沒有一方她容身之處,輾轉換過不少工作。

所幸,後來工作上的上司相當照顧她,漸漸她意識到這位上司另有所圖,他是有婦之夫,但她發現她也喜歡這位上司,加上寂寞的孤獨感,讓她沒有多大掙扎就接受了他,罪惡感只萌芽了一下子就萎逝了,她認為只要不和他生小孩,而且她又不吵不鬧,應該不會破壞他的家庭才對,她也無意破壞,阿梅懷著這種心態開始和上司交往。

只是,她太高估自己了,有一天阿梅發現她懷孕了,本來想拿掉的,但仔細想想她沒有結婚,有個小孩作伴也不錯,但當初不和外遇對象生小孩的承諾呢?阿梅不想為難上司,因此向他提議分手,決定當個單親媽媽自行負起養育的責任,沒想到上司暴怒,一定要她把小孩拿掉不可,她堅決不答應,沒想到他竟然動手暴打她,差點打到流產,還威脅她如果敢把小孩生下來,就要告死她。

她匆忙地辦了離職,搬離得遠遠的,自行把小孩生了下來,也沒敢讓父母和兄長知道,直到小孩滿周歲了才帶回鄉下老家探望父母和兄長,他們問起小孩的父親,也關心她的生活,她無法說實話只能支吾其詞,但他們卻似乎了然於胸沒有一直追問下去,每個人都對眼前這個小女孩疼愛有加,嫂子甚至貼心地問要不要把小孩留在家裡讓他們幫忙照顧,阿梅心領了謝謝大嫂的好意,兄嫂已經一手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了,怎麼還好意思再麻煩他們,倒是往後一到寒暑假,孩子就送回老家和表姐弟一起玩樂,這已是莫大的善意了,只是每到假期結束要接回家,不只小孩連大人都哭得緊緊抱著不捨分離。

阿梅罹癌住院期間,也是父母和兄嫂用最大的包容接住她,把她的女兒視如己出照顧,讓她無後顧之憂專心對抗病魔,父母和兄嫂的溫情讓她的個性變得圓潤不少,當初極怨恨孩子的爸,不是不再恨,對她的暴力還是無法諒解,只是她發現自己在這件事上也犯了錯,再加上女兒的貼心懂事,阿梅覺得老天爺對她還是不錯的,對於過去的種種,總像是一場惡夢,現在終於可以醒了。

從醫院偌大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經轉為藍黑色,不知不覺已經坐了好幾個鐘頭了,她該起身回家煮飯等女兒下班了。

阿梅照例煮了女兒愛吃的菜,和女兒一同吃著再平常不過的晚餐,女兒婚後堅持每個星期五都回家陪她吃飯,這樣的光景是阿梅最幸福的時刻,但阿梅突如其來的話卻打破了這份寧靜,女兒得知阿梅的病情後,抱著她哭得不能自已,全身顫抖,「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離開我,你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我都還沒有好好孝順你,你不可以,媽,你知道我很愛你,沒有你的日子我要怎麼辦,媽,你告訴我好嗎?」阿梅摟著女兒輕輕撫著她的背,就像她小時候在學校受委曲時,她也是這樣安慰著她,只是這次她無法用任何言語去寬慰她心裡的傷,聽到女兒絕望的哭喊,阿梅突然覺得該放手了,不然女兒將永遠放不下她,或許上天的安排是對的,阿梅的淚水不為自己,而是不捨的女兒貼心。

隔天清晨天未亮,她搭上一列站站都停的火車班次,這次是她最後一次回家鄉了,近鄉情怯,還沒想好怎麼面對兄長,下了火車已近中午,在火車站附近小麵攤叫了碗陽春麵,切一盤綜合滷味,還是記憶中的那個味道。慢慢地向村子走去,人口都外流了,所以村子改變不大,童年的記憶一一浮現眼前,走著走著,遠處可見的紅磚房就是她家老宅了,腳步顯得有些遲疑,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走向前去。

老宅大門敝開著,在村子裡是常有的事,午後的院子裡很安靜,她走到門前看見阿兄就坐在左側的籐椅上打起瞌睡,阿梅心想這樣也好,不用跟大哥解釋為什麼她突然回來,也不用面對大哥疼愛她的傷心,她輕輕跨過門檻,雙手合十對著神案上的祖先牌位跟父母親說話:「阿爸阿母,多謝你們二老在世時給我的愛和對我的照顧,我不久之後就要去找你們了,希望你們在我閉上眼的那一刻可以來接我,我很想你們。」說好不流淚的,阿梅還是哽咽了,怕驚擾到大哥,轉身就跨出了家門,離開前又忍不住回頭對著大哥方向鞠躬,「阿兄,真對不住,小妹先走一步,多謝你對我的疼愛,你要保重。」

才走出家門沒多遠,她看到阿木從遠處走來,阿木是阿兄的國中同窗,追過她也談過一段若有似無的戀情,阿梅知道阿木很愛她,但她卻喜歡比她強悍的男生,總是沒有認真看待這段戀情,離家後早已把阿木抛到九霄雲外,從她生命中抽離了。但阿木似乎沒有忘情於她,當他知道她未婚生女,當時的他也未婚,還向阿梅的父母提親要求,阿梅的父母親當然很高興也想促成這段姻緣,無奈阿梅沒有點頭答應,她不是不知道阿木的心意,但個性好強的她就是不想破壞阿木心中那份純粹的愛,其實心裡某部分怕阿木是出於同情才有此打算,總之她強硬地跟阿爸阿母說她不想結婚也不要靠男人過活,後來阿木就另娶她人為妻了。

阿梅從老宅旁一條小路躲開了,躲在一叢茂盛竹林後方,而這處竹林也是往昔阿木偷偷躲著等她溜出門的地方,阿梅回想當時情景笑了起來,阿木走到門外大聲叫著阿兄的名字,一定又是來找他下棋了,她當時辜負了阿木的感情,怎麼能在這時用什麼心情去面對他,甚至為他帶來一絲早已無關係的牽掛。

搭上回程火車的阿梅,向家鄉做最後的告別了!

沒多久,阿梅病情惡化住進安寧病房,歲月不再靜好,只是開始倒數計時,她全然地放下了,不再牽掛世間的一切,身體的疼痛在嗎啡的作用下昏沈地褪去,意識也漂浮在朦朧之間,漸漸地離身體愈來愈遠,有一天阿梅彷彿聽到阿爸阿母的呼喚,她知道她要走了。蔡醫師來查房時,摸了摸她的脈搏,她緩緩睜開眼對醫師說了最後一句話:「蔡醫師,謝謝您,再見了!」阿梅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看了這個世界最後一眼,闔上了她人生的最後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