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忠彥知道父母親都喜觀他穿漂亮的衣服,因此今年自己做了一件羊毛西裝外套,要在寒冷的這天穿去山上給他們看看,望著父母親的照片,他想起了過往的點點滴滴,淚水悄悄滑落臉龐。
忠彥的父母親經營著一家老字號裁縫店,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店裡生意相當不錯,不論是梳著油頭的阿尼基來做西裝,還是打扮入時的女士來做時裝,都是先由父親量好尺寸,再交給母親畫圖打版,之後再由父親負責剪裁、母親縫製,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彷彿他們就是因為這份工作結成連理的,而忠彥的童年就是在各式各色的布裡來布裡去,小時候覺得好玩,但到了小學之後就覺得有點厭煩了,每天都被綁在店裡,也鮮少出遠門,漸漸地對父母親的工作產生反感,甚至對於長大要接手這家店一事極為排斥,雖然父母親沒有正面要求他繼承衣缽,但言談之中總是對未來沒人接手一事感到苦惱,有時不自覺地視線往他方向看,讓他感到不舒服,開始對於到裁縫店去變得排斥,自從上了高中就再也沒有踏進店裡一步,更遑論考上大學到外地唸書,回家也是直接上樓,裁縫店的生意如何,他是一無所悉。
但母親還是會不定期幫他做衣服,父親和她都喜歡看他穿漂亮的衣服,以前還小時總很高興常常有新衣服穿,國高中時期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還是會穿但也只是勉為其難,上了大學後,那些衣服都被他嫌棄遺忘在衣櫥裡,同學都很羨慕他不時有新衣服穿,但他還很不高興地回說老氣過時,如果要穿就拿去,同學拿了愛不釋手都覺得很好看,說他人在福中不知福,聽了他還有些微慍不是很開心。
大學畢業後,也沒跟父母商量,就說要出國留學,還說不用他們出錢,他會自行想辦法,從南部將東西搬回家沒多久後,就一個人出國去了,連出國當天都沒告訴父母,只留下一張紙條告知,他知道這樣的行為不是很妥當,但說實在的他內心的情緒很複雜,忠彥其實很愛他爸媽,但對於他們那種不明說的期待有著莫名的壓力想要逃離,他承受不了父母來送機的離別場景,會讓他忍不住淚崩,只不過上了飛機後,他就開始想念父母了,望著窗外高空的層層雲朵,他想起了父母裁縫店裡的各式白色布匹,眼眶盈滿了淚水。
在美國留學期間,忠彥學得是藝術創作,鮮少與父母聯絡,不是忙著學校的作品,就是在打工賺取生活費,他也真的沒有開口向父母要過一毛錢,他想要自食其力,不想再靠父母了,甚至希望可以賺多一點錢,換他來奉養父母,讓他們不要再那麼辛苦,守著一間早已破舊又跟不上時代潮流的裁縫店了。他最後一次踏進裁縫店是他準備出國前,去了店裡告訴他們留學的決定,看了令他難過,整間店既老舊又堆滿著已泛黃或褪色的布匹,一整個下午幾乎沒有客人上門,偶有門上鈴鐺響起,卻是隔壁鄰居拿著衣服請父母幫忙車或縫的,一句謝謝就抵了費用,他實在看不過去,但最後把到準備說出口難聽話硬吞了下去,頭也不回地回到樓上他的房間裡。
有一天,忠彥接到大學同學的來電,說是他的父親打電話給他,請他快點和忠彥聯絡,他的母親因腦溢血病危,要他趕快回國見最後一面,他簡直不敢置信,明明他出國前還看到母親好好的,甚至替他張羅東張羅西,還連日縫製了一件大衣要給他帶出國防寒保暖穿,雖然他最後還是原封不動留在房間的床上沒帶走。之後同學說了什麼他幾乎沒聽進去,聲音就像是遙遠傳來的雜訊般不真實,掛上電話前他只是一直重複著「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最後聽到同學說到,「你快點回來,不然就來不及了!」他才突然意識到最疼愛他的母親可能要離開他的事實,「好,好,好!」
掛上了電話,忠彥上網訂了最快回台灣的班機,飛機落地後出了關,父母沒有來接機,如同出國前父母也沒人來送機,雖然都是獨自一人,但他心裡一直認為父母總是會在家裡等著他回家的,然而這次他感到特別的孤單,好怕母親從此就離他去了,他的腳步沈重,那種沈重的感覺是從頭貫穿到腳底,甩都甩不掉。他搭上計程車直奔醫院,進到加護病房時,母親的心跳正好停止,他跪倒在地握著母親尚且溫熱的手,淚流不止,直到冰冷的感覺從手心傳到心裡面,這時他知道他永遠失去母親了,一旁的父親彷彿老了十歲,原本那股堅毅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見,此時只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落寞老人家。
辦完母親的後事後,裁縫店再也沒有開門過,呈現一種衰敗的氣息,父親似乎也跟著一起衰敗了。他暫停了學業,卻也無心且無力去清理一切,日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了一天又一天,暫且在私立高職兼課教藝術創作。直到有一天,父親摔倒了,頭部撞到桌角,腦部嚴重出血,才將無味的日子震盪出一個好大的漣漪,他再也無法被日子拖著走,父親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救護車的聲響敲醒了他故意封閉的心。
幾天後,原本父親穩定的病情卻急轉直下,被醫院發了病危通知,忠彥丟下了工作叫了計程車飛奔趕到醫院去,淚眼模糊地附在父親的耳邊說著:「爸爸,我很愛你,但我晚上還要去教課,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喔!」他不想再次因錯過對母親道愛的遺憾而內疚一輩子。
隔天忠彥再度趕赴醫院,就在快到時,看到醫院正上方出現了二道彩虹,他知道老爸即將往天堂的地方遠去,準備去與老媽相聚了。他進到病房,老爸知道他來了,原本陷入昏迷的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眼角有淚對他笑了笑,危顫顫地向他伸出手來,忠彥緊緊地握住了那隻乾瘦長滿粗繭的手,是這雙握了一輩子剪刀的裁縫手把他撫養長大,他滿是淚痕的臉看著父親,父親用了另一隻手摸摸他的頭,最後輕輕地點頭向他道歉也道謝,老爸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走了,去找老媽了。
辦完老爸的後事後,他回到裁縫店,環顧四周不知從何整理起,反正要收起來租出去,就請人來把東西全都處理掉吧,他走到母親以前坐的縫紉機前坐了下來,腳輕輕放在踏板上,緩緩發出的聲響,彷彿一記重錘不斷垂打著他的心,他好想老爸老媽喔,店裡所沈澱的氣味,在他一聲聲嘆息下,悄悄地將童年兒時的記憶都揚起來了,他用手輕輕撫觸這台有著母親味道和情感的縫糿機,又拉開了一旁的抽屜,發現了一本已然陳舊的厚厚本子,上面的字跡雖然褪了色,但上頭的二個字卻不會認不得:「忠彥」。
他翻開了本子,一頁頁翻過去,眼淚止不住地流,原來母親畫了一張又一張的衣服草圖,那都是為他所畫的,是他曾經嫌棄甚至不屑的衣服設計草圖,每一張都標註著適合穿著的歲數和場合,那是父母親對他滿滿的愛的表現啊,淚水滴落在紙頁上,流進他的每個毛細孔裡,他放聲大哭,為他不懂得父母的愛而吶喊,此刻他在心底寫下了對老爸老媽的承諾,他決定接手裁縫店,不想讓父母的愛再次消逝不見。因此,他重回了學校從頭開始學習服裝設計。
今天老爸離開滿四年了,忠彥望向天空:「思念是一種病,原來這四年多來我都一直罹患思念你們兩老的疾病。」一如往常,他知道老爸老媽都喜歡他穿漂亮的衣服,今年他終於有能力親自製作衣服了,一件充滿愛心的羊毛西裝外套,那是從母親所畫的衣服草圖修改而來的,雖然天氣很冷,但他要穿著這件新外套到山上去給他們看,「老爸老媽,我來看你們了,你們好嗎?我很想你們,你們看我穿的這件外套好不好看!」溫熱的淚水流淌進心裡,但此刻他的心是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