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已經多年沒和母親聯絡，就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再聽到母親的消息，卻已是母親離世的消息，她不知應該怎麼表達情緒才比較適當，她愛母親，但她也恨母親，當初是恨把她帶離了母親，卻也是因為愛讓她逃離母親，她怕再不走，會讓她愈來愈恨母親，把她內心對母親的愛都完全抽離，手中的電話還傳來老家隔壁明華阿姨的聲音，中間說了什麼她都沒有聽見，母親也沒交待她回去幫忙辦理她的後事，只是請阿姨囑咐她回家一趟，說母親有東西要給她，她忘了說謝謝，阿姨在電話掛掉前說了一個日期，那是母親火化的日子，如果她想回來參加的話，她沒有說好。
掛掉電話後，小舞坐在漆黑的房間裡，默默地哭泣著，什麼時候她開始恨母親的，母親為什麼在她離開時沒有一句挽留的話，「你死了我也不會回來的！」任由這句話在她們二個深愛彼此的母女之間迴盪著，說出話的時候她已經後悔了，她一直在等著母親大罵她不孝，讓她可以減輕心裡的罪惡，但母親一句話也沒說，從低著頭縫著衣服的老花眼鏡輕輕抬頭望著她一眼，臉上掛著一抹淡到有些模糊的微笑，然後她卻彷彿從母親眼裡看到堅決又抱歉的神情，她當時不懂為什麼母親會有這種表情，那一剎那像有一世紀那麼久，母親又低下頭去縫補她手中的衣服，那是她最愛穿著的一件洋裝，只是她不懂為什為母親還要去縫補她早已決定要丟棄那象徵過去一切的衣服，她頭也不回去搭上開往台北的火車，那都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她徹夜未眠，向公司請了假，也向舞團排練告假幾次，她只說有事要回去幾天，沒有向任何說起母親離世的消息，她說不出口，也羞於說出口，因為她完全不知道母親的死因，也完全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別人哀悼的關心和詢問，她只想知道她對母親的愛還在不在，母親連她離世前的最愛時日都不想讓她參與，母親是不是因為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而耿耿於懷，甚至也恨她這個一去不回的狠心女兒，如今她已經無從得知了。
台北到高雄的火車票握在小舞手中，卻完全沒有一絲回家的感覺，反倒像是當初帶著恨離開的無情提醒，她明明很愛母親的，為什麼沒有好好告訴母親，她不是也恨母親嗎？怎麼現在恨意都不見了，她真的希望母親也恨她，讓她可以再次好好的離開，真正告別那個她想完全拋棄的過去。提醒火車即將駛離要尚未上車的旅客儘速登車的廣播傳來，小舞才匆匆拎起手邊的背包上了車。
火車駛離了，她的悔恨隨著每一個開往家鄉的停靠站愈來愈侵近她的心，車窗外的景色她無心觀望，只看到映在車窗上不像自己的臉，她想大聲哭泣，上齒用力咬著下唇，口中嚐到血絲的味道，她一口嚥下，流進她像是忘記溫暖母愛的胸膛裡，母親的聲音和容顏不斷鼓漲了起來，她大口喘著氣像是要吐出溢滿出來的情緒，才能讓自己快要決堤的哭聲暫鎖在內心裡。
她下了車直奔火葬場，明華阿姨一個人負起所有告別式的工作，看到小舞前來，紅了的眼眶簌簌淚下，卻完全沒有任何的責備，只是抱著她愛憐地說：「小舞，你終於回來了！」此時的小舞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無法自己，旁邊的火爐轟地一聲燃起了熊熊火焰，小舞母親的遺體即將灰飛煙滅，小舞卻連母親最後的面容都沒有見到，她衝到火爐起前想要阻止這一切，無奈工作人員已經按下了那啟動的紅色按鈕，她雙膝跪下，只見母親的遺照微笑地向她告別，那是小舞所熟悉的母親，這張照片是母親和她都最愛的照片，某次明華阿姨為她們母女倆所拍下的照片，那時她還甜蜜地依偎在母親身邊，只是現在，她和母親的關係和連結就像這張被截掉的遺照一樣，再也陰陽分隔兩地了，原來這些年來母親都是一個人過日子，沒有她的關心，沒有她隻字片語的問候，就連與她合照的光景都像生命中褪了色的底片再也無法修復，只是被截下來另一半的她如今在哪裡？她也找不到。
坐在等候室時，明華阿姨握著小舞的手告訴她，母親臨終前交待明華阿姨不立墓不立牌位，只要把她花葬就可以，她說不想造成小舞的困擾，小舞有自己的人生要走，牽掛只會讓她走不開，她只希望小舞過得開心幸福，只不過她似乎做錯了事，想跟她親口道歉，但沒有勇氣，只好用寫信的方式向她道歉和告別，母親說這會很麻煩明華阿姨，但她能託付的人也只有她這個姐妹淘了，實在很對不住她，說到這裡，明華阿姨又哭了起來，掏出了手帕擦了又擦，仍無法將淚水擦去，她輕輕想用手指拭去明華阿姨的淚水，但當踫觸到那股溫熱的淚水時，小舞曾經緊閉的心扉突然被沖倒了，以前她哭泣時，母親不也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輕輕拭去她的淚嗎？那母親這些年所流的淚水是誰為她拭去呢？小舞抱著明華阿姨懊悔不斷地哭喊著：「阿母阿母，我回來了，你在哪裡？我好想你！」
捧著小小一罐的骨灰，小舞把母親抱在懷裡，明華阿姨陪著她回到家裡，打開門時，夾雜複雜情緒的思念在她眼前無垠湧來，一切都沒變，都像幾年前離開時前一模一樣，母親的老花眼鏡就擺在小桌子上，旁邊還放著母親縫到一半的衣服，那是她離開當天，母親正為她縫補的那件洋裝，原來她走後，不只母親的時間停止了，就連她的生命從此停止了，以為流乾的淚水卻又流下來了。
明華阿姨告訴小舞，她母親在房間裡留了一封信和東西給她，她推開母親的房門，再也感受不到母親的氣息，母親的熟悉氣味卻充斥在房間各個角落裡，無形無影，那種沈重的思念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信封旁邊擺著一套舞衣和一雙舞鞋，久遠的記憶襲來，某日幼稚園下課，她拿著自己手做的康乃馨想送給媽媽一個驚喜，沒有像往常叫喚媽媽，而是悄悄地走進家裡，發現母親房裡傳來清亮的歌聲，她小心翼翼地探頭往裡面，看見母親穿著一身純白的舞衣，趿著一雙漂亮的舞鞋，嘴裡哼著她聽不懂的曲調，小舞瞪大眼睛看著母親曼妙的舞姿隨著曲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原來自己的母親如此地美麗，突然間母親從落地鏡發現了小舞，歌聲嘎然而止，母親驚訝的臉上盡是羞愧，她匆忙地關上房門要小舞到客廳等她一下下，母親再出來時，已是平時樸素的模樣，任小舞怎麼問，她總是笑而不語，不論問了多少次，或央求母親再次穿上舞衣跳舞給她看，母親從來不答應，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見母親不一樣的生命，她打開了母親的信。
小舞：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就是我們永遠說再見的時候，媽媽對不起你，希望你原諒我這個不及格的母親，我沒有恨你也沒有怪你，更希望你不要自責，你應該擁有自己的人生，也應該自己決定要做什麼樣的生活，不是由任何人替你決定，我沒有資格，也不應該覺得我有這個權利。
我知道你喜歡跳舞，起初我也覺得你跳舞很可愛，也只是個興趣而已，但漸漸地我發現你不只是興趣，而是真的熱愛，未來也想以此為職志，當個專業的舞者，我開始擔憂了起來，因為我就是走這條路過來的，其中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甚至也失去了我的青春與人生，那天被你撞見我跳舞的樣子，那是我久違的快樂，腦海中也曾閃過丟下你的念頭，突然看到你拿著花出現在我房門口，我感到羞愧不已，我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你是我的唯一的女兒啊。
你跟我要求學舞，我找盡各種理由和藉口，最常用的理由就是媽媽沒有多餘的錢可以供你學舞，就是想要你放棄，後來你也沒再提起了，我以為你放棄了，但我發現你還是偷偷跳，我高興不起來，擔憂從此沒停過，害怕你會走上跳舞這條崎嶇道路，只是沒想到我的擔憂成真，你跟我說你想放棄學業去學舞，但我好說歹說你終於同意把大學學業完成。然而，我卻沒有信守承諾，還是不同意你走向專業舞者這條路，後來我們吵得很兇，當然這都是我的錯，是我自己把你從我身邊推開，我很後悔，但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原諒，你一直很棒，也很貼心體諒，總是用我自以為的母愛在愛你要求你，沒想到那只是在滿足自己的私欲，用自己的不幸遭遇禁錮了你，我錯了，希望你自此可以自由自在，飛向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知道你即將實現你的夢想成為一個專業的舞者，你是我的驕傲，原本想在你公演時偷偷去看你演出，但我想我是沒辧法去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小舞，我有最後一個請求，是否可以在我的墳上跳一支舞呢？
母親花葬結束後，所有人都離開了，小舞獨自留下來，換上了母親留下的舞衣舞鞋，她跳著公演時準備演出的那支舞，跳躍旋轉，天空突然暗了下來，雷聲大作，雨漸漸地打到了地面上，小舞沒有停歇仍繼續跳著，甚至跳得更賣力，雨已經大到看不清楚視線，小舞的舞衣潑染上了點點污漬，她哭喊著母親，雨聲雷聲蓋過了她的嘶吼，母親到底有沒有看到她的舞，有沒有聽到她的呼喚，她的淚隨著雨水流進了母親的埋骨處，無止無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