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白的背影

　四歲的小茜活潑可愛，受到大人喜愛，嘴巴很甜，媽媽問她和阿嬤誰比較漂亮，「媽媽比較漂亮！」如果阿嬤也在場，她會改回答：「阿嬤比較漂亮喔！」如果其他人故意捉弄她問同樣問題，她就會說：「二個都一樣漂亮啦！」她被問煩了就說：「你們不要再問這種問題好不好！」真是人小鬼大！

　有一天，小茜突然出現嘔吐狀況，十分嚴重，父母帶到診所看病，醫師診斷應是腸胃型感冒，開了改善腸胃炎及止吐的用藥，吃了幾天藥後，狀況完全沒有改善，還出現上腹部疼痛症狀，一講話就上氣不接下氣，根本沒辦法把話好好說完，到了晚上也無法安穩入睡，會喘到無法睡覺，而且只是輕微活動一下，就會感到呼吸困難，嚇得父母只得趕緊將她送到大醫院急診。

 
　一檢查不得了，小茜的心臟擴大，合併有嚴重的心臟衰竭，醫師診斷為擴張性心肌症，她的父母感到十分不解，小茜還那麼小，出生時醫師也沒有說她有先天心臟疾病，怎麼會有什麼擴張性心肌症，原本以為只要治療就好，聽到醫師說可能需要換心時，小茜的母親頓時淚如雨下，進到兒童加護病房，看到小茜熟睡的臉，完全不敢相信，也不敢想可能的結果，但不安的念頭卻一直在腦海裡出現。

　經過給予強心藥的治療後，小茜心衰竭症已有稍微的改善，她的父母鬆了一口氣，不斷向醫師鞠躬道謝，但醫師卻不敢樂觀，目前只是症狀的控制階段，能不能維持還需要時間觀察，小茜的父母從醫師臉上看到了憂慮，原本放鬆的心情又緊縮了起來，梗在喉頭的酸楚怕是一張口就要吐了出來，只能緊抿雙唇企圖嚥下去。

　小茜父親的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時間凌晨三點，心裡的不安果然成真，他責怪自己為什麼要有這裡壞念頭，醫院告知小茜狀況突然惡化，心跳一度停止，經急救已經恢復心跳，但這只是暫時的，需要趕快找到合適的心臟進行心臟移植手術，才得以救小茜一命，他頓時腿軟雙膝落地，電話那頭聽到他的妻子早已泣不成聲，哭喊著要他快來醫院，無奈他全身不自主顫抖著，想動卻動不了，在地上爬行著，朝著大門的方向緩慢地爬去。

　趕到醫院的他看到妻子坐在加護病房外長廊的椅子上，孤單頹喪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好長好長，他攬住她的肩膀，妻子忍不住又哭了，溼了他的衣襟，他的淚水也浸溼了她的髮絲，妻子哽咽地告訴他，「醫師說小茜要換心了，如果不換心就…就…」她話說不下去了，怕一旦說出來，就會失去小茜，只能讓話隨著淚水流逝。

　時間的流轉並沒有讓等待變成希望，原本希望早日等到一顆可以救小茜的心臟，但當聽到醫師告訴他們，「爸爸媽媽，抱歉，一直沒有適合小茜的心臟出現，最近有的都是大人的心臟，對小茜來說都太大了，而小茜的情況相當不樂觀，已經不適合換心了，你們可能要有心理準備，好好跟她說再見！」醫師的話一說完，他們的希望頓時像只易碎盤子從手中無意識地掉落，粉碎了一地無從撿拾復原，任由踐踏，他們恨自己當初怎麼會希望時間快一點，現在他們卻想讓時間為他們多停留一會，真的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就好。

　小茜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爸爸問她有什麼心願，「我想和爸爸媽媽去逛動物園！」爸爸好想把小茜扛坐在肩上，舉高高讓她避開前面人群看得見動物，他心裡清楚知道小茜是無法出院了，但他真的好想實現小茜的願望啊！

　那天，小茜張開了眼睛，病房裡充滿了各式動物氣球。一直在學折氣球的敏敏跟同事說了小茜最後的心願，即使護理師都很害怕氣球爆破，但大家都主動表達願意幫忙，有的人幫忙吹氣球，有的人幫忙初步將之彎折，有的幫忙用簽字筆畫眼睛嘴巴，再交由敏敏組合完成，有大象、長頸鹿、免子、熊熊、狗狗、猴子、巨嘴鳥、蝴蝶、鯨魚等等動物，小茜張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每一隻可愛的動物，最後將眼睛定睛在面前一張大大的合成照片上，小茜坐在爸爸肩頭上，媽媽依偎在爸爸身邊，後面則是一隻可愛的長頸鹿伸長了脖子企圖要闖入畫面中，虛弱的小茜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沒多久再度陷入昏迷！

　小茜的爸爸媽媽緊握著她的小手，淚只敢默默地流，不敢用手拭去，深怕他們一放手，小茜就這樣離開了。約莫一小時後，小茜悠悠地醒來了，望著床邊的爸爸媽媽，用她那極虛弱的聲音，「爸爸媽媽，告訴你們喔，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我騎在長頸鹿上，牠帶我到一個很漂亮的地方，那裡有好多好多好可愛的動物喔，好像天堂一樣，我遇到了熊爸爸熊媽媽，牠們說你們未來會來接我，要我不要哭哭了，會好好替你們照顧我的，很多動物也都會陪我玩呢，爸爸媽媽，我會在那裡等你們來，一定要來喔，說好了，打勾勾！」

　說完，小茜閉上了眼睛，這次再也沒有醒過來了，直到生命監測儀發出巨大的聲響，打破了小茜父母生命中的寧靜，也打翻了他們對未來幸福的想像！

　最近母親抱怨左腿極度酸麻痛，十分不舒服，診所和醫院都去看了，也都打了針給了藥，但改善的效果不大，剛開始幾天，痛到幾乎無法起床，即使下了床，也必須腰部繫著束腹帶、膝蓋戴著護膝，甚至必須拄著她覺得不好看、更不喜歡拿的枴杖，彎著腰舉步維艱地蹣跚一跛一跛走著，到客廳短短不到五十公尺距離，走得她痛苦難當，走個幾步就要稍事歇息才能再走，走到後頻頻大口喘著氣，對於自己的腿痛，她感到很難過，有時坐著暗自掉淚，覺得自己很沒用，看了難過，但對不能代她受過一事，深深愧疚。
 
　其實，母親的膝蓋近幾年來因年輕時的腿傷，導致老來罹患了退化性關節炎，嚴重到左膝已變形，走路根本無法很順暢，更遑論快走，有時痛起來，脾氣都上來了，我無法代替她痛，只能默默承受她的抱怨和牢騷。

　這次她抱怨主訴的痛點並不是膝蓋，而是從右側腰部一直往下沿大腿外側延伸至小腿，看了不同的醫生，打了針雖然也有改善，但隔天還是痛，改善的效果並不明顯。平時都是她比我早起，上完香後，幫我準備早餐及煮上一大壺茶，讓我帶到公司，但這一星期以來，她卻是力有未逮，我要她不要勉強好好休息，換成我比她早起，向菩薩祖先上香奉茶後，出去買早餐回來給母親吃。

　晚上，我推掉了所有的邀約，要趕回家買晚餐和母親一起吃，平時我都比母親早睡，現在則換成我晚睡，先整理完垃圾後，洗完澡後要去洗衣服，這次我終於學會了怎麼使用洗衣機了。

　要先把所有髒衣服放進洗衣機裡，有些衣服還要用洗衣袋裝起來才能放進去，再加入適量的洗衣粉，按下開關鍵後，要再按水量鍵選擇水量，蓋上了洗衣機的蓋子，最後再按下啟動鍵，一切自動開始了「清洗－洗淨－脫水」的程序。等到清洗完畢時間一到，我聽到了完成的聲音後，再一一把衣服取出，再一一放上衣架晾起來，才完成了一天的家務工作。

　母親本來都比我晚睡，現在則因為腿痛，早早就讓她吃了止痛藥和安眠藥去躺著。我臨睡前，都會悄悄地側耳貼著母親的房門，聽到母親如雷的鼾聲平穩地響著，我知道她已經好好地睡著了，我也稍微安心地去睡。半夜起床如廁時，也一樣會注意著母親是否仍然打著鼾聲，我才可以安心地再回去躺著。當沒聽到母親的鼾聲時，我知道母親的腿痛又讓她一夜難眠了，有時會敲問進去房裡關心，問問她是不是又腿痛了，其實這是一句多餘的話，但總還是脫口而出，她有時會起來坐在椅子上，說坐起來比較好一點，等等再回去睡，催著我趕快回去睡明天還要上班。

　「真是歹勢，最近一直在麻煩你，我實在真沒路用！」關上母親房門時，我知道那一夜我再也無法入眠了，早上起來時，輕輕地打開房門，看見母親打著鼾睡著，我出去買了早餐回來，再輕聲叫醒母親告訴早餐放在桌上，提醒她吃完早餐要記得吃藥，水也倒好了放在藥盒旁邊，「我去上班了，你再睡一下，晚上我會早點回來！」「好，你一夜沒睡，騎車要小心，真是多謝你了！」

　新冠肺炎至今全球仍延燒，就讓人想起2003年SARS爆發時，台灣所有醫院如臨大敵，大家都沒有面對此種大規模感染的經驗，只能不斷嚐試和摸索，但因為種種不確定，造成了許多不正確甚至錯誤的防範，而這條路就像佈滿荊棘，砍了這邊，卻又從另一邊蔓延過來，斷了後面，卻又從前面淹捲而來，似乎看不到盡頭，處在白色巨塔裡的人，像是隨時必須被病毒招去共舞的候選人。
 
　那天，休假過後的如欣準備回去上班，其實感到身體不適已經好多天了，發燒又咳嗽，很擔心是不是染上了SARS，她並不是怕自己得到，而是害怕自己得了會傳染給自己剛出生幾個月的貝比。

　正當她沈浸在憂慮的思緒時，步筏已經來到醫療大樓的發燒篩站，體溫監控儀頓時發出警報聲響，把她從思緒中拉回現實，同事已來到她身旁請她留步，她一直以為是手上的熱咖啡導致的觸動，沒想到一望手中空空如也，原來她心神不寧，點完咖啡就直接走出超商，回想當時彷彿聽到店員在她轉身背後的喊叫聲，但她卻自顧自地走了。

　額溫槍對著如欣額頭一量，數據顯示38.5℃的發燒狀態，她慌了，想要否認這個結果，請同事再量一次，沒想到更高達38.7℃，同事急扣感控人員前來處理，在等待的空檔，她一直想要怎麼安排公事和私事，沒想到腦袋一片空白，當回神過來時，人已經被帶到急診室照X光，發現肺部有浸潤情況，急診室醫師審慎評估，覺得有採檢通報的必要性，如欣被告知後，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那我…可不可以先回去看看我的小孩，並準備一些住院的物品？」但得到的答案是，「不行，採檢後你立刻會被收治到負壓隔離病房等候檢驗結果，這段時間你那裡都不能去。」

　如欣哭了，如果被確診SARS，那小孩會不會被她傳染，他還那麼小，「對，我不能回去看他，我怎麼可以回去看他，我怎麼這麼不小心，如果小孩也得了，都是我害的，我是個不及格的媽媽！」不安的念頭在自責的心裡面蔓延開來，淚流不止。

　負責隔離病房裡，只有一扇小窗，外頭下著綿綿陰雨，就像她的心情，深深吸吐了一口氣後，拿起病房內的電話。

　「老公，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是……」

　「什麼事？你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怪怪的？」

　「我可能…得了SARS，應該說是疑似，還沒確定，已經被採檢，等待檢驗結果，不過我不能回去了，已經住進醫院的負壓隔離病床。」如欣哽咽地說完。

　「那…那…我現在快請假過去看你！」

　「不行，你現在不能來看我，而且也不能過來，我是想告訴你，你現在快去接小孩回家，你們也要在家裡自主隔離14天，一有症狀就是身體有不舒服時，也要立刻到急診室就醫採檢，你們有可能被我傳染到。」

　「什麼？SARS會傳染啊，天啊，那小孩會不會已經被傳染到了？」老公的無心之言讓如欣自責的心溢滿，不斷對著電話哭泣道歉，「老公，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和小孩，都是我的錯！」

　老公驚覺失言，「老婆，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也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如欣知道老公的想法，也沒有怪她。「我知道，你只要快去接小孩回家，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再見！」再說下去，她就要崩潰了。

　如欣突然想到，那小孩要吃什麼？不能再吃冰存在冰箱的母乳了，又趕緊撥了電話，「你知道要餵小孩多少奶量吧？我放在冰箱的…」還沒等她說完，老公就回說，「我知道，我會把你放在冷凍庫的拿出來溫熱後餵他…」聽到這裡，如欣整個情緒大爆炸，對著電話怒吼，「我是要你把冰箱的母奶全部丟掉，全部拿去丟掉，你給我聽清楚了沒，不准再用那些餵小孩，去給我買配方奶回來泡，你聽到沒有！」說完後立刻掛上電話，頹坐地上放聲哭泣！

　等待是漫長又煎熬的，她好想小孩，但怕接到電話告知小孩有症狀了，以淚洗面的她徹夜難眠，當聽到小孩在電話那頭的哭聲，不安的想像在身體裡不斷膨脹著，導致她呼吸困難，食慾不振又腹瀉不已，她的狀況讓醫師憂心不已，擔心再這樣下去，如欣會無法對抗病毒。

　床邊電話突然響起，第一時間不敢接起來，不知是打來告知陽性檢驗結果，還是老公打來告知他或小孩開始有症狀了，但不論是那一種都讓如欣無法承受，任由電話一直響著，最後一刻她才危顫顫地接起電話。

　「如欣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你SARS檢驗是陰性，壞消息是你得了流感，A流加B流，肺部有浸潤現象，流感還是有傳染力，所以要再住負壓隔離病房觀察治療個幾天，才能放你出院。」臉上已乾了的淚痕現在又再度淌出新的淚水。

　出院回家後，如欣的老公要把小孩抱給她，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了好一會兒，雖然已排除SARS的可能性且流感已經痊癒，但她心裡的疑慮和陰影還是沒能消除，「等一下！」跑到房間裡換了身衣服，又花了近五分鐘徹底洗手，如欣才敢去抱小孩，當抱起的那一刻，原來愛的重量在手中是那麼沈重的負荷，她感動到淚流不止，只是從此不敢再哺餵母乳，即使如今兒子已健康長大準備考大學了，但那還是如欣心裡的遺憾！

阿娥阿姨來道別，說她要離職了，七十多歲的她要回家照顧兒子，說著說著眼淚不停掉下來。

阿娥阿姨早年喪夫，原本家庭主婦的她，卻立刻要扛起家計及扶養兒女的責任，但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哪裡找得到工作？剛好朋友介紹醫院有清潔工作的缺，問她要不要，她想都沒想，一口就答應下來，有工作圖三餐溫飽就不錯了，她還有什麼資格挑三撿四的，而且對她來說，打掃工作應可以勝任，反正她平時在家就是打掃，把工作場所當成在家裡打掃就是了。
 
阿娥阿姨工作十分認真，受到大家的讚賞，原本只是臨時性的，醫院特別把她留下來轉正職員工，她終於鬆了一口氣，不必再為找下一份工作煩惱，而且她更賣力了，怕表現不好會被辭退，沒想到一做就是三十年，直到退休，談起阿娥阿姨，沒有人不稱讚。

過了幾年後，看到阿娥阿姨又回來工作了，擔任外包廠商的清潔工作，她負責的區域恰好是她退休前工作的區域，大夥看到她莫不感到開心，她自己很歹勢說她年紀大了可能手腳比較慢，要請大家多擔待多照顧她了，她多想了，其實都是她在照顧大家，阿娥阿姨工作可認真了，還做了許多不是她份內的工作，我們就常享用了她拿手的米粉炒及蘿蔔排骨湯，把我們當成她的小孩般照顧。

阿娥阿姨之所以會回來工作，因為她兒子在她退休前發病被診斷出罹患了脊髓性肌肉萎縮症(Spinal Muscular Atrophy)的罕見疾病，原本開計程車的他有次雙手竟無法操控方向盤，緊急踩剎車才避免了撞車意外，休息了一會兒以為沒事了，就在幾天後發現腳踩不下去剎車，此次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將車子的方向盤猛往右側打過去，車子撞上橋墩而停了下來，車頭全毁，他奇蹟似地只受了點輕傷及輕微腦震盪，但這次的奇蹟彷彿像瞬間的火花，又在瞬間熄滅了，將他的人生停擺關機，從此在黑暗裡找不到出口，將他囚禁在斗室裡。

他的病情惡化很快，沒多久就無法再站起來，更遑論邁出一步，只能靠著一只附有輪子的椅子在房子裡移動，活動路徑也只限於房間到廁所的距離而已，或許只能說造化弄人，漸漸地他連起身都無法了，鎮日躺在床上，只剩一張嘴，用來吃飯，也用來使喚甚至用言語來傷害他母親，阿娥阿姨有時氣到要他不要無理取鬧了，「那是你欠我的，誰叫你把我生成這個樣子！」阿娥阿姨無言了，被傳統觀念束縛的她只是淚眼以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好，我現在出去買給你吃！」那時已是凌晨時分，淚水不斷滑落臉龐，騎著腳踏車在大街小巷一路踩踏，只為找串兒子想吃的豬血糕。

阿娥阿姨長期為失眠所苦，一天只要能好好睡上三、四個小時就感到滿足了，她連房門都不敢關上，只為隨時應付兒子的叫喚及注意他的動靜，只要聽到兒子的咳嗽聲，她就會下意識地立刻從床上起來衝過去查看，看到兒子安穩地睡著了，她才放心走回房裡躺下，只是她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等待天光亮起，踩踏著那部已陪伴她三十多年的腳踏車到醫院開始一天的清潔工作。

每天忙到中午，阿娥阿姨就又匆匆忙忙騎著腳踏車要回去看看兒子，順便弄午餐給他吃，不論晴雨，夏日豔陽戴著大斗笠，冬風寒雨披著防雨罩，只為知道他兒子還在，她常常在半夜裡從惡夢中驚醒，心慌快步走到兒子房門口，只為看一眼他還有沒有在呼吸，甚至為了確認不是錯覺，躡手躡腳來到兒子身邊，顫微微地伸出手放在兒子鼻腔上，只為感受那一絲吸吐的氣息，原來我的兒子還活著。

阿娥阿姨幾日沒出現，原來是他兒子病情再度惡化，她去醫院照顧他了，那天半夜救護車將他送醫，到了急診室要填資料，不識字也不會寫的她焦急又無助地求其他人幫忙，看著只剩不到三十公斤的兒子，她好想放棄，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醫師也勸她放手，但兒子用渴望的眼神且虛弱的聲音告訴她：「阿母，求求你，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阿娥阿姨放聲大哭，她還能說什麼，或許這是她欠他的。

最終鼻胃管、氣切管、尿管都用上了，病情也穩定了下來，醫院要請他出院了，阿娥阿姨想把兒子送到養護機構，「你如果把我送走，我就死給你看！」那就請個外勞來幫忙照顧他吧，「我不要別人照顧，我只要你照顧，別人我都不要！」原來不只他兒子被囚禁了，就連阿娥阿姨也被囚禁了。

握著她那雙粗礪歷經風霜的手，想叫阿娥阿姨不要走，但卻說不出口，「謝謝阿姨，你自己也要多保重！」「你對我最好啊，你把我當成自己的親人在看待，足感謝你這麼多年來的照顧！」阿娥阿姨全身顫抖流著淚，我也紅了眼眶，拍拍她的肩後，目送她那頹喪又無奈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視線之外！

「喔依～喔依～」救護車的緊急鳴笛聲劃破了清晨依然微酡的寂靜，狂飆馳行的速度抑不住車上一顆顆焦急的心。救護員將阿雄從救護車抬出，以最快速度推入急診室，接獲通知的醫護人員早在一旁待命，主治醫師指示將病患送入急救室，吵雜的人聲、推床聲、機器聲將急診室的疲累人們喧鬧了起來，紛紛投來關切眼光，「快快快，病患快失去意識了！」
 
話才剛說完，阿雄就直接失去意識了，經過緊急插管，雖然還有心跳呼吸，但已是腦死狀態，「不好意思，請問某某病患的家屬在哪裡？」阿雄長期罹患高血壓，但並未乖乖遵照醫囑服藥，血壓像搭雲霄飛車忽高忽低，有一天突然失速暴衝，那天他頭痛欲裂，告知妻子想要到醫院就醫，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腦幹出血中風倒地不起，緊急叫救護車協助送醫，只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不要害怕，我們都會陪在你身邊！」原本握著的手突然就鬆開了，醫師告訴她們，「我們已經盡力了，病患已經呈現腦死狀態！你們考慮一下要怎麼處理接下來的事，已經通知醫院的社工了，他們會來跟你們說明。」

病患的妻子無助地抱著阿桃痛哭，「阿桃，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身為護理師的阿桃理當看盡了生死之事，但面對至親的離世，她卻也無法冷靜自持，更何況是她最親愛的哥哥。

父母早逝，從小就他們倆個相依為命，要不是哥哥提早輟學出社會工作，她也無法繼續升學當上護理師，但現在她的專業現在卻派不上用場，她知道最疼愛她的哥哥即將離他們而去，她沒有辦法輕易對他說出口，「哥，你好好地走吧，我會好好照顧嫂嫂和孩子的！」她真正想說的是，「哥，我好想你哦，你不是說想要回老家住，會永遠在老家等我回家，讓我有個家回嗎？現在你走了，我連家都沒有了，你怎麼可以騙我，你不是從來不騙我的嗎？」淚怎麼也流不盡。

會談室裡有一扇窗，窗外下著淅瀝嘩啦的大雨，水氣凝結成霧，望不穿窗外的雨景，就像他們的心一樣，被悲痛掩捲包覆，找不到透氣的孔隙，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氛圍，社工提到了器官捐贈及大體捐贈，阿桃想到父親也是大體捐贈，讓當初身為分文的他們不用為籌錢辦喪事所苦，而阿雄的妻子也想到阿雄曾說，如果他不幸走了，就把大體捐一捐才不會給家人帶來困擾，只是她們都無法輕下決定，需想想討論後再告訴社工最後的決定。

經過一夜長考後，她們告知社工大體捐贈的決定，並選定了為病患拔管的時間。拔管前，阿雄的妻子和阿桃都握著阿雄的手，各自在他耳邊說著道別的話語，淚從阿雄的眼角滑落，輕輕為他拭去，感受那最後的溫熱，阿雄見再！

只是沒想到，阿雄拔管後並未立即停止心跳，家族長輩紛紛打電話指責阿雄的妻子，「你看看，都是你自作主張，阿雄根本沒有同意要捐自己的身體，不然你問他看嘜啊！」阿雄的妻子迫於無奈，跪在病床邊，「阿雄，現在我問你，如果你同意捐大體，給我三個神筊好嗎？」二枚銅板往上拋擲，清脆落地又數度打轉，一連三個神筊，才堵住了長輩的嘴，「好啦，既然是阿雄他自己決定的，我們沒意見，隨便你們咧，我們不管了！」阿雄的妻子將那二枚銅板緊緊握在手中，那是阿雄給她最後的遺言。

阿雄走了，阿雄還是走了，她們陪著他搭救護車要到花蓮去，這是她們陪他的最後一段路。阿桃想到小時候貪玩，有次他們偷偷爬上載送西瓜的貨車後面，一路從花蓮開往台北，沒想到她睡著了，醒來發現她的頭就枕在阿雄腿上，順著阿雄眼光望去，晨光已微熹，外頭的風景已轉換成了高樓大廈，原來台北已經到了，那是屬於她和阿雄的童年記憶，阿桃哭了也笑了！救護車一路行駛在蘇花公路上，車窗外碧海天，「哥，你有看到嗎？我們就要帶你回家鄉了，我們的家鄉很美對吧！」

救護車停下了，「哥，下車了！」穿短白袍的醫學院學生站立在通道兩旁，齊聲唱誦著「阿彌陀佛」聖號，阿桃忍住眼淚，同聲唱誦希望祝禱阿兄到另一個美好的世界去。分別時間到了，阿桃好好看了阿兄最後一眼，在心裡默默對阿雄說，「阿兄，答應我，下輩子我們還要再當手足，但希望換我當姐姐來照顧你好嗎？」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滑落臉龐，所有醫學院學生先向阿雄鞠躬，「謝謝老師！」在她們離開且門關上前，也轉向她們深深一鞠躬，「謝謝老師的家人！」阿桃在心裡無聲地吶喊：「阿兄～阿兄～我很想很想你，你有聽到嘸？」

搭上開往台北的火車，幾天來的疲累，睡意襲來，阿桃沒多久就陷入昏睡。「小桃子，我是阿兄，謝謝你，下輩子當然要擱來做兄妹，我嘛是要當阿兄，厚我擱來照顧你！」阿桃驚醒，阿兄帶著笑容的形影那麼清晰，彷彿就在她面前，望向窗外，車窗映照出淚流滿面的她，她似乎看到微光在遠處閃爍著！

小茜在客廳折剛收下來的衣物，背景的電視聲傳來一起兇殺案的新聞報導，起初不並以為意，但當聽到嫌犯用車衝撞受害者後，將他拋落河中時，她怔愣住了，原以為早遺忘的記憶一下被喚起，那道癒合的傷口被用力撕裂開來。
 
回憶跌宕二十多年前，阿晨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向她求婚，她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原本她還想如果阿晨不向她求婚，她就要死皮賴臉逼他跟她結婚，還沒等阿晨拿出花來，她就抱著他滿口「我願意我願意」大聲說著，花都被她壓扁了，阿晨尷尬抓了抓頭，小茜不以為意從中抽出一朵還算完好的花，「我只要一朵就夠了，代表你會一心一意對我好啊！」她笑得好不開心，眼角湧出感動的淚水。

小茜跟阿晨說，所有婚禮的籌劃安排都交給她，他只要聽她指示就好了，阿晨當然說好，他完全沒有頭緒，而且只要小茜開心，以後的日子才好過，他笑著在心裡這樣想著，卻不敢讓小茜知道。

那天，阿晨接到簡訊，是小茜傳來的，約他在某個街角見面，下了班就匆匆忙忙搭計程車赴約，他早到了，先在附近的騎樓躲雨等小茜。他看了手錶，已到了約定的時間，他頂著公事包跑到約定地點，卻不見小茜人影，平時從不遲到的她，可能是下雨天耽擱了，等了快半小時，還是沒出現，正當他準備打電話之際，一台車出現在面前，乘客座的車門打開，要他上車。

原來是小茜的同事，他見過一次面，「小茜在忙趕不過來，拜託我來接你到婚紗公司，她會到那邊與你會合。」阿晨謝過他後，就上了車，「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我可以直接去婚紗店的。」「小茜還在公司忙，一看時間快到和你約的時間了，她有點心急，我準備下班，就問我方不方便來載你，免得你淋雨等太久，反正我順路。」「謝謝你，婚禮當天一定要來喔。」「一定一定。」

車子在滂沱大雨中行駛，視線不良，阿晨覺得方向好像不對，車子卻突然緊急剎車，停在一座橋上，「不好意思，車子不知道是不是壓到什麼東西，可以麻煩你下車去幫我看一下嗎？對了，後座有傘我拿給你。」阿晨撐了傘下車，走到車子前正要蹲下去查看時，車子卻往前猛力衝撞，他被撞飛後，整個人直接重摔落地，全身動彈不得，頭部受到重創，他想開口說話，但嘴裡卻不斷冒出血來。

小茜的同事來到他面前，冷笑了一聲，從背後拉住他，拖行至橋邊，最後竟將他推落河中，他根本無法呼救，當沈入水中的那一剎那，阿晨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他再也無法得到答案了。

小茜打數十通電話，阿晨都沒有接聽，之後打到他家裡，阿晨的母親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只聽說要和她去試婚紗，怎麼就不見人影好多天，小茜覺得納悶，她明明沒有約阿晨去試婚紗啊？焦急的她想要到警局去報案，突然接到來自警方的電話，「請問你認識某某某嗎？」「認識，他是我未婚夫啊。」「那好，我們想請你過來協助認屍。」認屍？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她不敢相信。

當她和阿晨的母親在殯儀館認完屍後，她沒有哭，搭了車回家，把自己關在房裡幾天幾夜，連阿晨的葬禮都沒有出席，那天原本是他們預訂要辦婚禮的日子，她看著滿地原本要製成影片的相片，終於放聲大哭，一張一張的相片像是一把把刀刺在心上，或許是因為她，才會害阿晨喪命的，她好希望一切都是場夢！

原以為早已熨平的情緒慢慢起了皺摺，過燙的情緒將心燒出了個大洞，再也無法彌補，眼角泛著淚，「我不是應該已經學會遺忘了嗎？」

那天下著小雨，小茜帶了滿天星來到阿晨的墓地，沒想到看到竟是這般情景，長滿了雜草，看來已經很久沒人來看他了，她丟下了傘，開始瘋狂拔起草來，即使手掌傷痕累累，還是繼續拔，手掌慢慢滲出血來，她的心被掏空了，濃濃的思念瞬間湧了上來，她無力承受，溢滿的思念順著淚水滴落墳塋！

「阿晨，我好想好想你，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欺騙自己，我很好，早忘記你了，昨夜夢見你了，你還是當時那個年輕模樣，我大聲喊你的名字，你卻好像不認識我，我從夢裡驚醒，原來不是我忘記你，而是你已將我遺忘在二十年前了，我好想見你，對不起，不是我不來看你，是我實在沒有勇氣面對失去你的事實，過去二十多年靠著遺忘而活，不然我根本走不下去，請原諒我的自私！」雨愈來愈大了，卻帶不走她內心裡的慟！

小茜來到安養院，安養院工作人員指著遠處一個望向窗外的蒼老婆婆，阿晨的母親失智多年，剛來的時候，每晚都驚醒哭喊著要兇手還她兒子來，這一二年則變得安靜不說話，誰也不認得了！小茜走到婆婆面前，「阿姨，我是小茜，你還記得嗎？」婆婆呆滯的眼神突然湧出淚水，危顫顫地伸出手來要摸她的臉，「小茜喔，你好久沒來了，你什麼時候要嫁給阿晨啊，我每天都問阿晨，他都不告訴我，我還等著抱孫子呀！」小茜用力抱著阿晨的母親，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那天慈美回診要看檢查結果，由丈夫推著進入診間，虛弱的她坐在輪椅上整個人幾乎滑下去，還沒等到醫師開口，慈美喘著脫口就說，「醫師，我要吐了！」她先生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醫師和護理師同時搶拿垃圾桶，還來不及於置於她正前方，她就吐了，是那種狂洩般的吐法，甚至噴濺到醫師和護理師身上。吐完後，她就癱倒在輪椅上，虛弱地想要開口道歉，但還來不及說，人就昏了過去，被緊急送往急診室，獨留下護理師扣來清潔人員，一起清理這個暫時無法使用的診間。
 

醫師換了身乾淨衣服後，立刻將慈美的檢查報告點出來看，一看不得了，她的肺癌狀況不容樂觀，癌細胞已經擴散，並轉移到了腦部，難怪她會有嘔吐狀況，緊急會診神經外科，幫她開刀減壓，所幸手術順利，暫時穩住了病情。

慈美醒來看到醫師第一句話就說，「陳醫師，對不起，那天吐了你一身，我不是故意的，清洗衣服的錢讓我賠你好不好？」陳醫師笑了笑，「不用啦，不過那天你的狀況真的嚇了我一跳，還好把你命救回來了，不然我就聽不到你的道歉了，哈，不過如果真要回報我，就是好好配合治療，讓我們一起來把你的癌症控制下來！」陳醫師伸出手來，慈美也伸出那隻沒打點滴的手牢牢回握住，眼角淌著淚水不斷說謝。

醫師原本預估慈美大約只剩半年的時間，但沒想到她狀況愈來愈好，盼到了女兒高中畢業，更順利考上了大學，還半工半讀賺取學費，兒子也即將國中畢業，慈美開始盼望著看到女兒戴上學士帽的樣子，生活似乎回到了常軌，不過這一、二年都累到女兒了，要忙學業又要忙家事，她都沒有盡到為人母的責任。

慈美回診都是由女兒陪同前來，每次跟陳醫師談到她這個女兒的貼心，就忍不住紅了眼眶，陳醫師總是露出他那招牌的溫暖笑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女兒的貼心孝順也是她的福報，老天爺會給她應有的福氣的，你就別太煩心了，你最重要的就是好好把病照顧好！」
 

每個月固定的回診，慈美和陳醫師已經變成老朋友般，來回診好像不是來看病的，反倒像是閒話家常，而且只要她回南投竹山娘家，一定會提一袋娘家自個種的桂竹筍來給醫師，陳醫師一直誇讚她家的桂竹筍實在好吃，而每次聽到陳醫師的誇讚，她都高興得不得了，她覺得這不是什麼好的東西，她也送不起什麼貴重的物品，沒想到醫師竟吃得開心不已，「真多謝陳醫師吔不嫌棄啦！」

有次回診，慈美照例提了一袋桂竹筍進來，陳醫師一看到她，驚訝地問：「你跌倒了嗎？怎麼手上和臉上都有傷，要不要緊啊？來來來，我快幫你看看傷口。」「謝謝陳醫師啦，現在好很多了，前幾天才嚴重咧，哈，臉腫得像豬頭，已經去診所看過，這傷不礙事。」「那你到底怎麼受傷的？」她才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出受傷的經過。

「就那天我回娘家，然後前一天才下剛過雨，我和哥哥一起去山上採桂竹筍，我忘了穿雨鞋，泥土很鬆軟，不小心腳一滑，就被竹林擦傷了臉和手。」說完，馬娜搔搔頭不好意思笑了起來。「實在對不起，我都不知道你送的桂竹筍都是你自己去採的，你身體不好，還這樣子辛苦去採來送我，以後不要這樣子了，真是不好意思！」

「陳醫師，您不要這樣講啦，每次看您吃得開心，我真的很開心，搞不好這次是我最後一次送您了！」慈美跟陳醫師說她感覺最近身體愈來愈差了，不然以她鄉下孩子的身手，怎麼會難得了她，真是有點丟臉，說完自個尷尬地笑了，或許也是掩飾她自己內心的不安吧！
 

沒想到慈美一語成讖，一個月後就病逝了，原本預估剩半年的餘命，但因為她的積極配合，讓陳醫師照顧了她三年多，臨終前雖然早已說不出話來，卻用最後一個微笑向陳醫師道別，安詳地走完她三年的抗癌人生路。

慈美過世後一星期的某日尋常門診，螢幕上的掛號名單跳出慈美的名字，陳醫師百思不得其解，等按到慈美的號碼時，推門而來的是她的女兒，身旁跟著的是她爸爸和弟弟，她遞上一大袋桂竹筍給陳醫師，陳醫師看到三人的臉上和手上都有小小擦傷，他知道手上這袋桂竹筍一定是三人合力去摘採的，最後三個人一起向陳醫師深深一鞠躬，「謝謝陳醫師對我媽媽的照顧，她在病逝前特別交待我，一定要帶著爸爸和弟弟來向您道謝，她說這三年她活得很快樂！」說著說著眼眶紅了起來，陳醫師也紅了眼眶，話哽在喉頭一時說不出，「你們的媽媽很勇敢，照顧她雖然是我的職責，但我也從她身上學到很多，也謝謝她讓我有機會照顧她，你們有一個好媽媽，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才是對媽媽最好的回報！」

擔心癌末的妻子隨時會有狀況，需要被緊急送醫，周醫師隻身帶著妻子搬到醫院附近，租屋而住，操持家務的工作全落在他身上，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雖然只是二口之家，家務卻不如想像中來得輕鬆，原來家庭主婦是那麼地辛苦，他自己體驗過後，意識到妻子獨自一人竟默默操持了三十多年的家務，就深深覺得對不起妻子。
 
租屋日子剛開始之時，他都是早早就起床出去買早餐，陪著妻子吃完早餐後，再趕去醫院查房、看診，中午再匆匆趕去買便當陪妻子吃午餐，下午再趕回醫院看診、完成病歷，有時等病患進來幾秒鐘的空檔，周醫師都可以累到打盹睡著，還勞煩護理師輕聲將他喚醒，他滿臉抱歉，護理師知道他的辛苦，「周醫師，最近您辛苦了，沒有關係的，您別放心上。」結束一天看診工作後，夕陽已然西下，七十歲的他踩著疲累的腳步，一人踽踽而行，前去張羅晚餐，準備帶回家給妻子吃，之後還要幫妻子擦拭身體、倒水餵藥，臨睡前再幫她活動活動筋骨，之後他才去洗澡，等到有時間拖地洗衣時，看看牆上的時鐘，都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了。

但外食久了，妻子難免感到厭了，雖然她嘴上沒說，但東西愈吃愈少，周醫師就想說，那乾脆自己來煮好了。沒想到，煮菜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煮上一頓飯就花上他好長的時間，往往等到煮好了，都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但結果慘不忍睹，不是飯沒煮熟，就是菜太鹹，肉更是沒燉爛，一整個大失敗，妻子吃進嘴裡，還是直說好吃，但他自己下箸一試，簡直難吃到爆，全部拿去倒掉，最後還是去外面買了東西回來吃，令他沮喪不已！

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後，周醫師已經可以簡單煮上幾道家常菜，飯也不會煮不熟了，不過這時妻子的胃口卻愈來愈差了，只吃幾口就會想吐，但妻子還是勉強自己吃，最後全都吐了出來，妻子不斷向他道歉，他雖然笑著説沒關係，但內心卻十分痛苦，看到妻子這個樣子，他也沒了胃口，最後所有的食物都倒掉，後來他再也不煮了，因為老婆漸漸地已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那天夜裡，周醫師和妻子躺在床上，他不知怎麼對妻子開口，雖然他平時嚴肅不輕易表露情緒，但面對臨終病患，他總能以專業的判斷告知病患和家屬，詢問並建議他們進行臨終安寧照護的可能性，但，面對自己摯愛的妻子，這些話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伸出手摸摸妻子的手，那是一雙已然乾枯的手，彷彿一用力就會碎裂，他轉頭看著妻子時而痛苦的表情，他的不忍卻也必須要忍住想用力擁抱妻子的衝動，他怕一不小心就會弄痛了她，淚水盈滿在他那滿佈皺紋的眼眶裡。

看到周醫師眼裡打轉的淚水，妻子轉身用她那雙危顫顫的手替他拭去，「老周，謝謝你，這陣子辛苦你了，這輩子有你相伴，我真的很滿足！」此時，周醫師所有的話哽在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淚水奪眶而出，抽泣不已。「老周，我知道你的為難，但我自己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不用在為我做太多無謂的醫療處置，只要讓我不痛苦舒服地走就好，我決定住進安寧病房，別再讓你為難了！」

那天，窗外下著傾盆大雨，周醫師雙手緊握住妻子的手，往日情景一一浮現眼前，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不斷想要拭去，深怕看不清妻子最後的面容，但淚水卻不停地流淌著，彷彿一切都將褪淡成無法追憶的過去，他不敢放聲大哭，怕妻子會因為放不下他而走得不安心，但對於妻子的愧疚卻再也無法彌補了。

自己是醫師，而且是從事安寧照護的醫師，一直在延長病患的生命，甚至照護病患減少他們的痛楚，但他卻無法讓自己的妻子活得更久或不痛苦，深感無力的他只能哽咽地對著妻子說：「對不起，這輩子我沒有好好照顧你！」那是他對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看著彌留的妻子眼角流下了淚水，吐出最後一口氣，走了。周醫師雖然想緊緊握住手中的那股溫熱，但時間逝去，讓溫熱從掌心逐漸消散而去，妻子的離世，帶走了他的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大塊！

一聲巨響，法籍男子盧多維奇就此昏迷，他失去了呼吸心跳，妻子前往查看，看到倒地的丈夫，邊叫喚邊搖動著他的癱軟身軀，卻不見丈夫睜開眼醒過來，她以為就要失去她摯愛的丈夫了。盧多維奇為了她，遠離法國家鄉來到幾千公里外的他鄉台灣，如今要她怎麼告訴丈夫的家人這個惡耗，頓時慌了手腳，放聲大哭了起來，但她還是不想放棄，立刻拿起手機撥打119，救護車的緊急聲響劃破的仍酣睡寧靜的夜，將丈夫和她載往醫院，但那種沒有希望的茫然，像隻孤單的怪獸逐漸吞噬著她的混亂思緒。
 
對於送到急診室到院前死亡（ OHCA，到院前心肺停止）的患者，醫師總是兩難，到底要不要積極急救，但一看到病患資料正值34歲的壯年，家屬的聲聲呼喚及聲淚俱下的懇求，急診室主治醫師一聲令下，除了當班醫護人員外，原本已經換好了裝準備下班的人員，隨意丟下了包包，全都自動返回加入搶救行列。

搶救過程中，發現該名法籍病患呈心因性休克，緊急會診了心臟血管外科，替病患裝上了葉克膜，也由心臟血管內科為其施行了心導管檢查，發現患者的血管狀況正常並無異狀，但卻因為心肺停止及頭部撞擊，導致了腦部嚴重腦水腫及缺氧，醫師發出緊急病危通知給了病患的妻子，懷抱在手中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或許孩子也感受到了她的擔憂，她將孩子抱得更緊想要叫貝比不哭，但她的淚水卻不聽使喚地滴落孩子臉龐，「寶貝，我們要一起為Daddy加油，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卻沒有足夠的自信心，她更為自己不安的念頭感到罪惡。

盧多維奇妻子淚眼模糊訴說著，先生為了追求她，在向她求婚的當下，她頓時猶豫了起來，她想念家鄉台灣，想回台灣生活，沒想到先生笑著對她說，「那我就跟你回台灣啊！」她一臉不可置信，沒想到先生突然給了她一個溫暖又緊緊的擁抱，靠在先生厚實的肩膀上，她卸下了心理的負擔，眼睛流下的不是淚水，是滿滿的感動與感激。

盧多維奇放棄了法國原有的優渥生活，遠離了家人朋友，只拎著一只皮箱，一路上牽著她的手，跟著她飛來台灣，就此展開了他們異國戀情進展為異國婚姻的新生活了，一切都是那麼地美好，盧多維奇感受到台灣人的熱情，一點都沒有適應上的困難，妻子笑說，他比她還愛台灣，連豬血糕和臭豆腐都說好吃得不得了。

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臉上佈滿淚痕的她，回憶著與先生的親密與拌嘴，護理師握著她的手慰撫她的情緒，雖然訴說著先生的好與生活點點滴滴，但她與先生之間的心意與情感，卻不是可以用言語形容的，那是她與先生二人所共有且沒有人可以體會的愛情，她不想要只剩下過往的回憶，她希望可以再繼續與先生創造更多的回憶，聽到病患妻子的懇切期望，醫師沒有悲觀的權利，決定放手一搏。

找來神經內科醫師討論後，決定採取低溫治療法，調整呼吸器，避免腦水腫惡化，並會診感染科，用上適當的抗生素，以預防吸入性肺炎惡化，同時把盧多維奇先生的體內溫度降到33度，先維持了二十四小時後，每四個小時回溫1度，直到體溫回到36度止。這時奇蹟發生了，第四天後盧多維奇先生的心臟功能竟恢復正常，第五天已移除葉克膜，意識也逐漸恢復，看到妻子陪在身旁，他想張口說話，卻因呼吸器暫時無法開口。

到了第十天順利拔除呼吸器後，盧多維奇先生用虛弱沙啞的嗓音急著問妻子，「我怎麼會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昏倒就失去意識了，對於這些天所發生的事，他一點都不清楚，妻子一一把醫院搶救他的經歷告訴了他，虛弱的他驚訝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原來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原來是那麼多醫師接力把他從死神的手中救了回來。

順利恢復健康的盧多維奇先生對醫院及所有醫療團隊都十分感激，而且他也為自己身為台灣女婿為榮，全球都因COVID-19疫情嚴重而疲於應付，但台灣卻因為防疫的成功，可以有餘裕處理常規的醫療，所以他才能從死神走中逃脫，有了重生機會，他自我解嘲，「如果我是在法國發生這種意外，可能大家就要到教堂看我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這也是他和妻子久違的笑容，他們可以再繼續編織屬於他們二人世界未完的法式浪漫回憶了！

阿毛接到電話，說鍾琴想見他一面，正疑惑怎麼不是她自已撥電話時，「她生病住院了，醫生判定已是癌末，不可能出院了，最後日子裡想見你最後一面。」鍾琴的母親聲音哀傷，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安慰她，其實他和鍾琴一家都甚為熟識，突然其來的消息，他不知如何消化這個事實，沒有脫口就答應，太多情緒在心裡翻攪著。
 
平時一躺下就可以睡著的人，當天卻徹夜難眠，但卻不敢翻來覆去，怕驚擾到身旁的妻子，側躺假寐，腦海裡一波波過往回憶襲來，三十多年前和鍾琴曾是一對戀人，交往的甜蜜到羨煞旁人，老實說，是鍾琴比較愛他，阿毛是個大男人主義者，事事都要以他為主，而且脾氣不好，當初年輕氣盛，動不動就對鍾琴口出惡言，但她從不回嘴，因為她知道阿毛的個性，事情過了就算了，給他個台階下，事過境遷還是相當疼愛她。

鍾琴有次主動開口要阿毛娶她，但阿毛卻不置可否，並非他不愛她，只是結婚包括了承諾，以當時的經濟狀況，他給不起承諾，「哈哈，我開玩笑的啦，嚇到你了吼！」阿毛還來不及回話，鍾琴開了又關了冰箱，藉故說：「冰箱都沒菜了，我去巷口超巿買點東西回來！」她回來時眼眶紅紅的，說是沙子跑進眼睛裡。從此這個話題像個禁忌，也像堵無形的牆阻隔在他倆之間，無法跨越，隨著時間似乎逐漸加厚。

阿毛自知脾氣不好，但碰到身旁枕邊人毛嫂，卻完全沒輒，毛嫂比他更強勢，一旦惹她生氣，脾氣硬起來任他都招架不住，一物剋一物，完全被毛嫂制服住，且被管得服服貼貼的，他都不敢置信自己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轉變。回頭想想，阿毛就深深覺得對不起鍾琴，以他當時爆烈的脾氣，她一定受了不少委曲。

回想倆人分手的原因，阿毛找不出一個確切的理由，他們即沒有吵架，也沒什麼不愉快，只是有一天，鍾琴說要出國一年，阿毛當然不想她走，但以他大男人的個性，怎麼可能開口挽留，「你真的要去喔？好，那你照顧好自己喔！」鍾琴知道這已經是阿毛的極限了。一個月後，鍾琴留了一張紙條放在為他準備的早餐旁，「毛，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謝謝你。琴留」扲著一只行李搬離了二人住處。

鍾琴並沒有出國，而是搬到台東，去了偏鄉擔任原住民小朋友課後輔導的志工，在當年通訊和交通不發達的年代，台東就像外國一樣遠，久久才聯絡一次，鍾琴都跟阿毛說加州陽光很大，她曬黑不少，照片上的她的確擁有黝黑膚色，所以阿毛並不疑有它，問她什麼時候回國，她都笑笑以其他話題帶過，時間久了，阿毛不再問了，對她的態度也感覺淡了，鍾琴隱約猜到到阿毛有了新對象，卻害怕開口問他。

「我要結婚了！」某天鍾琴突然在電話中向他大聲宣告，阿毛似乎沒有特別驚訝或失落，也沒有質問她，只是淡淡地恭喜她，反倒像是如釋重負的感覺。沒多久也傳來阿毛要結婚的訊息，其實鍾琴根本沒有對象，特地北上參加他的婚宴，她始終微笑著，直到上了計程車，才把僵掉的笑容卸除，淚水不停地流，流動急駛的街景在眼中卻像車外下起了滂沱大雨。

後來，鍾琴也結婚了，只不過這段婚姻並沒有維持多久，半年就散了，她知道自己並不愛他，原本想就這樣傻傻地度過人生，但卻無法欺騙自己的內心，最後向前夫坦白抱歉，只是她再也無法走入婚姻，即使後來又談了幾場不算戀愛的戀愛，像要填補空虛，但空虛卻無所不在。

鍾琴和阿毛一直都有聯絡，偶而像老朋友一樣出來吃吃飯喝喝咖啡，更多時間只是通個電話，各自說聲好久不見報個平安，知道彼此都好就夠了，阿毛說他們已經像家人了，鍾琴笑笑說是啊，心底深處卻希望他們是真正的家人，她沒辦法說出口，想想能再和阿毛見面已經很好了，怎麼還能有那麼多奢侈想法。

最近這些年，阿毛都沒有鍾琴的消息，平時都是她主動和他聯繫的，從朋友口中探知她去了印度禪修，他才放下心。只是～那麼久沒見後，得到的消息竟是她已不久人世，他不敢也不願相信，一個只要見面就在面前活蹦亂跳且搞怪惹他笑的人，怎麼會即將離世，而且是以小時在倒數，後來好友才吐實，原來鍾琴並沒有到印度禪修，這些年罹癌進出醫院治療，沒想到又復發轉移，只想在離世前再見阿毛一面。

他很猶豫，不是怕老婆生氣，老婆也知道鍾琴的存在，而且聲明她才不管他婚前的交友狀況，就算有一百個女友，她也不在乎，而是當聽到鍾琴不久人世的消息時，心裡彷彿有千百個複雜的情緒在翻攪著，有生氣、有羞愧、有難過、有不捨、有不平，阿毛不知該用什麼情緒去面對她，也不知道見到她要說什麼話，窗外下起了大雨，不知何時他終於睡覺了。

隔天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他被電話吵醒，他倆共同的好友打來邀他去醫院探視鍾琴，他沒有推辭，有個人一起去，或許比較不會尷尬吧！

他們一踏入病房，只見所有人低聲啜泣著，鍾媽媽走到阿毛身旁，「鍾琴五分鐘前斷氣了，剛剛才把白布覆蓋上，你要不要看看她？」阿毛忍住淚水搖搖頭，「鍾媽媽，不用了！」鍾媽媽沒再說什麼，「好，謝謝您來看鍾琴，她在最後彌留之際，說如果您來了，要我跟您說謝謝您！」

往生室人員推著鍾琴的遺體，阿毛默默地跟在家屬後面，電梯一路向下，心也跟著往下沈，眼眶又紅了，鍾琴被推進往生室冰櫃裡，再也見不到鍾琴了，他沒有勇氣向家屬致意說要先走了，默默轉身像逃離似地離開，走到醫院大門口，天空竟然下起了大雨，阿毛大步走進雨中，對著天空大喊：「鍾琴，我愛你！」臉上的淚水像天空落雨沒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