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斷斷續續地寫了十年,打開檔案,把之前寫的刪除重寫一遍,回顧過去十年,思緒經過歲月的淘洗,有了不同的理解!
阿爸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約莫是他十歲左右的年紀,對母親印象不深,父親從未拿她的相片給我們看,或許他也沒有他阿母的照片,所以無從回憶起,他阿母在家族間似乎是個禁忌的話題,對她唯一既定的印象來自於許多親戚的認定,「你爸爸的母親生前就很愛喝酒,也常常喝醉發酒瘋。」在大家聚會的場合,阿爸的母親是個不存在的過去,爺爺續弦的阿嬤是個很有權威感的女性,絕對不容許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即使她已經不在了。
身為長子的父親,並沒有感受到太多母愛,在他阿母逝世後,甚至要面對後母的刻意忽略。父親國小畢業,未能升學被迫隻身前往南部當黑手學徒,父親不敢喊苦喊累,只能把所有委曲往肚子裡吞,雖然受到其他人的欺負,還好有位大哥看他年紀小,又肯努力學習,對他甚為照顧,讓他在艱苦的歲月裡得到一絲絲溫暖,度過一個不屬於他的童年。
某次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父親曾有變壞的機會,他和同父同母的二弟小時候曾去幫村莊附近的𨑨迌人捲大麻煙賺取微薄的零用錢,但他們卻都沒有沾染到吃毒的惡習,實屬難得。
父親有三個親弟弟,排名老三老四的,小時候就出養,排名老二的弟弟也在壯年因肝病去世,父親口中的弟弟妹妹,都是同父異母的手足,爺爺很怕我們口中所稱的阿嬤,阿嬤自然對自己親生骨肉特別好,在還沒各自分家前,父親所賺的每一分錢都必須交給阿嬤支配,身上無法留下太多錢,連拖鞋壞了也沒辦法買新的,只得想盡辦法讓它可以繼續再穿上一段時日。
父親算是白手起家,認真努力的他開了間鑄造(台語「翻沙」)工廠,生意還過得去,五十多年前靠一己之力買下一間二層樓透天厝,生活開始過得不錯,終於在學校身家調查表可以寫下「小康」二字,雖然不算富裕,但至少不虞匱乏,夏天還可以在頂樓擺上大大的充氣泳池,讓我們悠游自在地度過清涼的暑假。
只是,好景不常。父親是個濫好人,阿嬤娘家的親戚與父親做生意,開了很多支票,結果全都跳票,總金額高達一百多萬,四五十年前可是一筆可觀的數目,當時還有票據法,如果把它軋進去,對方可是要被抓去關,但阿嬤好聲好氣前來說項,最後那一張張支票都成了無用的廢紙,說好的還款後來也都不了了之了,未返還的龐大金額全揹在父母親的身上。
自此之後,父親生意開始走下坡,不是貨款付不出,就是薪水遲發,母親常揹著我到處調頭寸,兩人也常發生口角,母親要父親把工廠收掉,但父親的尊嚴不允許他放棄,搞到最後好不容易買的房子被法院查封拍賣,法院前來貼封條的記憶還深刻地印在我年幼至今的腦海裡。即使如此,小小年紀的我卻也不允許「小康」二字從身家調查格子裡褪去,小學時曾經被一個老師叫上台解答,我答不出來,她當著同學的面說我是唯二沒有參加她課後輔導的其中一個,站在台上又窘又氣,即使後來小學六年級一個相當疼愛我的老師要免費幫我課後輔導都被我一口拒絕,連母親來說都沒有用。
父母親帶著我們開始了一段很長很長的租屋日子,卻常常因為沒錢延遲繳租,讓我們一再地搬家,而搬的住處愈來愈侷促粗陋,小小的陋室流動著不安的氣息,父親工作上的挫折,化為狼戻之氣,在我們不穩定的家裡不時上演著,原本只是染上酗酒的父親,後來連哥哥也加入行列,二人輪流或同時發出可怕又狂躁的咒罵與暴力,時時感受到生命的威脅而日夜提心吊膽,惶惶終日不得一絲安寧。
最後,工廠還是關了,不是父親結束了工廠,而是工廠放棄了他,員工走光了,訂單也沒了,他才不得不黯然選擇放棄,只是時機晚了,有張照片是父親站在幾乎拆光的工廠廢墟裡的背影,失敗的滋味從他略顯佝僂的身形嚐得深切又入味,那種落寞他獨自披掛著,不忍心打擾,但卻牢牢映在我眼底裡,滾燙著。即使如此,父親仍然沒有得到任何一絲同情或安慰,「他只顧著喝酒不會做生意」一句句冷嘲熱諷成了他的枷披,更成了他們口中沒路用的「憨將」,甚至連所有的好意都被無視及輕蔑。
爺爺多次中風,身體愈來愈不靈活,當時工廠就在老家旁,父親總是被叫喚去處理爺爺的大小便失禁,卻被爺爺嫌他身體髒不願讓他碰,父親只得敢緊去把一張沾滿油污臉及手洗淨,之後再去處理爺爺的穢物,只是指甲縫內長年的髒污是怎麼也洗不掉,同樣的一雙手,曾白手起家開了工廠,如今卻被嫌棄不已。母親也曾賒帳買了鱸魚煮魚湯要給爺爺喝,爺爺奶奶卻同聲利口地說,「沒有喝這種湯又不會怎樣!」爺爺後來過世了,父親也接著在幾年後過世,只是沒想到爺爺出殯的日子卻是大大地沖犯到身為長子的他,或許我不迷信,但這卻說明了父親在家族裡地位是如此可見一般了。
父親身後留了不少債務,母親再也無力去處理,有次半夜看著母親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她一夕之間都蒼老了,該借的都借了,也沒有人會再借錢給我們,只好把工廠那塊持分用地俗俗賣給庄頭內的人,再把母親後來咬著牙硬買下來的房子拿去二貸,才能勉強度日,而這所有的重擔只能我扛下來,回想起那段日子可真夠辛苦了,辛苦到我都想不到是怎麼度過來的。
本來高中幾乎唸不下去,環境和金錢都不允許,但母親硬是要我只管努力唸書,能唸多高就唸多高,她說就是因為她和父親都沒讀什麼書,跟別人都沒辧法「比拚」,所以才一直讓別人瞧不起,要我儘管唸,錢的部分她會想辧法,但當時她已經用盡了所有關係借了所有可以借的錢,我真不知道她還能怎麼想辧法,當然他沒告訴我,而我也不敢多問,只怕我問了,我就真的唸不下去了,每次放學下課都希望公車可以開慢一點,不想回家去面對那股隨時山雨欲來的暴力,其實我並不特別聰明,也沒有特別認真,我只是知道如果我不唸書,我就要去做工,可能就會步上父親和哥哥的道路,幸運的是,我高中順利畢業了,還一路考上了大學和研究所,成了家族第一個念大學和研究所的。
畢業後去當兵,還沒退伍就開始找工作,總想著快點工作可以負擔家計,父親走後,沈重的重擔全落在我身上,無可迴避也無從躲避,工作剛開始薪水並不高,幾乎全數要拿去繳貸款,能給母親的家用是少的可憐,我都覺得羞愧難當,也曾向朋友開口借錢,才知道那有多難,但更難的是答應還錢的期限到了卻還不出錢,母親當年揹著我四處借錢的光景,是多麼艱辛,不只心裡擱著沈重的重擔,背上也還駝著一個生活的重擔啊!
工作二年後,換到醫院來工作,原本沒有預期會在這個工作崗位上待這麼久,沒想到一晃眼都即將滿二十五年了。從一個從不看醫療新聞的傳播出身的半個新聞人,到現在成了許多人諮詢醫療問題的對象,實在也是無心插柳,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家族的每一個人,我的角色似乎從「憨將」的兒子,轉變成那個在醫院上班的「阿和」,對我們的態度也從瞧不起開始變得有些熱絡,奶奶壽宴上的出席,我們變得不可或缺,叔叔喝上二杯時,我成了他酒伴的對象,「阿和、阿和」成了他們口中長大後一個還算有用的孩子!猶記得,阿嬤臨終前回家安寧四十三天的日子裡,我和母親乎每天都去探望她,她的身子隨著一天一天過去就像風中殘燭般逐漸失去了火光,在漸漸微弱的火光中,她每日叨唸著母親和我的名字,惦記著我們怎麼今天怎麼還沒去看她。
一路走來,生活中佈滿了荊棘,卻也充滿感恩,我的人緣還算不錯。阿爸對外人謙和有禮,即使他在我成長過程中帶來不少痛苦回憶;即使他不善經營工廠,但他工作認真努力,總看著他佝僂的身影揮汗如雨,被高溫爐火燙傷了猶然隔日早起打拚,或許這些都是他留給我的餘蔭,讓我受用至今。
生活的樣貌不是完美的,但至少可以盡力而為,我永遠是那個「憨(厚)將」的兒子—阿和!